民國十二年秋，陜北黃土高坡上刮著刀子似的風。李長庚蹲在窯洞門口啃蕎麥饃，聽見村口老槐樹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。他叼著饃饃湊過去，瞧見個穿灰布長衫的男人正往樹皮上刻符咒，手指頭凍得跟胡蘿卜似的。

"這位兄弟，您這畫的是啥？"李長庚把饃饃往袖口里藏了藏，生怕沾上樹皮屑。

那人猛地回頭，眼窩深得能藏進兩只麻雀："五鬼運財術，曉得么？能讓閻王爺都給你送錢。"

李長庚嗤笑一聲，轉身要走，卻聽那人壓低嗓子："趙家鋪子的趙二狗，前兒個在后山破廟擺了五牲祭壇，這會兒怕是數錢數得手抽筋哩。"

這話像根魚刺卡在李長庚嗓子眼。趙二狗他認識，早年間還跟著自己當過學徒。那年月兵荒馬亂的，這小子偷了東家一袋小米，被追得跳進冰窟窿，還是李長庚拿竹竿把他撈上來的。

夜里頭，李長庚翻來覆去睡不著。窗欞被風拍得啪啪響，他摸黑披上棉襖，踩著滿地霜花往趙家走。趙家新蓋的三進院子亮堂堂的，門楣上掛著兩盞氣死風燈，照得門神秦瓊尉遲恭都泛著紅光。

"趙二狗！你給我出來！"李長庚捶得銅環當當響。

門縫里探出半張油光水滑的臉："哎喲，師傅！這大冷天的，快進來喝口熱茶。"趙二狗穿著綢面棉袍，腰間墜著塊翡翠貔貅，活像只剛蛻皮的蠶蛹。

李長庚沒接茶碗，直勾勾盯著博古架上擺的青花瓷瓶："你哪兒來的這些物件？"

"師傅您看您，徒弟發達了還能忘了您？"趙二狗搓著手笑，眼角擠出兩道褶子，"后山那破廟要拆了，我撿著些老物件。"

"放屁！"李長庚一拍桌子，茶碗跳起三寸高，"那廟里的五瘟神像是你能動的？"

趙二狗臉色唰地白了，手里的核桃捏得咔吧響。這時后院突然傳來女人尖叫，趙二狗媳婦提著燈籠跌進來，燈籠紙燒著半邊，映得她臉跟鬼似的。

"當家的！后院……后院井里……"

李長庚跟著沖出去，井臺上濕漉漉的，月光一照，井沿上竟趴著五只濕淋淋的蛤蟆，每只背上都畫著朱砂符咒。趙二狗媳婦哇地吐出來，穢物里混著幾片金箔。

"這是五鬼反噬！"李長庚抓起只蛤蟆，符咒被井水泡得發脹，"你拿活人血喂它們了？"

趙二狗癱坐在地，綢袍子沾滿泥："就……就用了點雞血。"話音未落，東廂房傳來瓷器碎裂聲，趙家小子舉著個青花碗亂砸，嘴里喊著："還我眼睛！還我眼睛！"

李長庚抄起門檻邊的槐木棍，在院里擺起香案。三炷香剛點著，西風突然轉了向，卷著紙錢似的落葉在院里打轉。他咬破食指，在黃紙上畫了道破煞符，正要貼到井口，背后猛地一涼。

"師傅！救命啊！"趙二狗抱著他大腿直哆嗦。

月光下，五個黑影正從后院墻頭翻進來。說是鬼，倒不如說像五團人形黑霧，每個頭頂都頂著張黃符，符上血跡未干。李長庚掄起槐木棍就打，棍子穿過黑影竟發出破空聲，震得他虎口發麻。

"用黑狗血！"趙二狗媳婦突然喊。她不知從哪端來盆血水，嘩啦潑在黑影上。黑影嘶叫著縮成一團，露出五張慘白的臉——竟是五個紙人，眉心都釘著枚銅錢。

李長庚正要細看，紙人突然自燃起來，火苗綠油油的，燒得紙灰打著旋兒往天上飄。趙二狗癱在地上直念佛，他媳婦卻盯著火光發愣："當家的，你記不記得去年臘月，咱從破廟后頭挖出那口棺材？"

這話像道雷劈在李長庚天靈蓋上。去年臘月，趙二狗說在后山發現株百年老參，拉著李長庚去挖。結果參沒見著，倒挖出口薄皮棺材，里頭躺著個穿道袍的童子，眉心也釘著枚銅錢。

"你動了棺材里的銅錢？"李長庚揪住趙二狗衣領。

趙二狗哭喪著臉："我……我就摳了一枚，想著打副耳環……"

話音未落，井里突然炸開水花，五道水柱沖天而起，在空中凝成五個青面獠牙的鬼影。李長庚抄起香案上的糯米撒過去，鬼影被灼得滋滋冒煙，卻更瘋狂地撲向趙二狗。

"師傅救我！"趙二狗被鬼影纏住脖頸，臉漲成豬肝色。

李長庚急中生智，咬破舌尖噴出血霧。血珠沾到鬼影，竟燃起金色火焰。他趁機拽下趙二狗腰間的貔貅玉佩——這物件吸了太多不義之財，早成了邪物。玉佩落地摔得粉碎，鬼影發出凄厲慘叫，化作五道黑煙鉆回井里。

天快亮時，李長庚在破廟遺址找到五塊殘碑。碑文用朱砂寫著："五鬼運財，必遭反噬；以血飼之，十倍償之。"他正要細看，身后傳來腳步聲。

"李師傅留步。"是個拄拐杖的老乞丐，右眼蒙著塊黑布，"這五瘟神像，可是從廟里請出來的？"

李長庚心頭一凜。老乞丐從懷里掏出半塊銅錢，和趙二狗媳婦撿到的那枚竟能合上。"三十年前，我師父用這銅錢鎮住五鬼。"老乞丐撫摸著碑文，"可惜讓貪心人壞了法陣。"

正說著，趙家方向傳來哭嚎。李長庚趕回去時，趙二狗正抱著媳婦發瘋——她肚皮上鼓起個血包，里頭像有東西在蠕動。老乞丐用拐杖挑開她衣襟，只見皮膚下嵌著五枚銅錢，排成個五芒星。

"五鬼種胎。"老乞丐嘆氣，"得找到當年那口棺材。"

一行人摸到后山，棺材蓋果然被掀開，里頭道童的尸骨不翼而飛，只剩套破道袍。老乞丐在道袍里摸出本《陰陽五雷咒》，書頁間夾著張人皮，上面畫著五鬼運財的完整法陣。

"造孽啊！"老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，"這分明是茅山禁術，要用活人魂魄煉鬼。"

正說著，山腳下突然傳來嗩吶聲。趙二狗媳婦肚皮上的血包突然爆開，五只濕淋淋的蛤蟆蹦出來，每只嘴里都叼著半截手指。趙二狗慘叫著要跑，被李長庚一棍子敲在腿彎。

"想活命就跟我來！"老乞丐拄著拐杖往深山里去。李長庚背著趙二狗媳婦，跟著拐杖點出的血跡，竟走到處亂葬崗。月光下，五座新墳堆冒著幽幽綠光，墳前插著五面招魂幡。

老乞丐咬破中指，在每面幡上畫符。招魂幡無風自動，飄出五道黑影。李長庚定睛一看，竟是五個紙人，眉心都釘著銅錢，和昨晚井里鉆出的一模一樣。

"塵歸塵，土歸土。"老乞丐念著往生咒，紙人化作火團墜入墳堆。趙二狗媳婦肚皮上的血洞突然涌出黑血，腥臭難聞。老乞丐從懷里掏出半塊銅錢按在傷口，黑血竟變成金粉簌簌落下。

天亮時，趙家宅院已經人去樓空。李長庚在井臺邊發現半截青花瓷瓶，里頭塞著張血書："悔不當初，趙二狗絕筆。"老乞丐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，把《陰陽五雷咒》扔進火堆。

"這書害人不淺。"火舌卷著書頁，映出老乞丐僅剩的左眼，"當年我師父為封印五鬼，把眼珠子都賠進去了。"

李長庚背著趙二狗媳婦下山時，山道上飄起紙錢。經過破廟遺址，他忽然想起碑文最后一句："貪財壞命，不如積德；行善之家，必有余慶。"他把這話刻在老槐樹上，字跡剛成，樹皮里突然滲出五滴血珠，凝成銅錢模樣。

后來聽說趙二狗在黃河邊當了纖夫，有年發大水，他救了個落水的孩子。那孩子爹是位道長，為表謝意，送了他本《太上感應篇》。再后來有人在終南山見過個獨眼道士，右眼蒙著黑布，左手拄著槐木拐杖，拐杖頭上刻著五枚銅錢。

而李長庚依舊在黃土高坡上做木匠活。他給東家打壽材時，總要在棺材底刻朵蓮花。有后生問他緣故，他就指指心口："這兒得干凈，比啥都強。"說罷繼續刨著木頭，木花簌簌落成堆，像極了那年山道上飄的紙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