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那只金蟾藏在鞋柜最底層的時候，手都在抖。

那是一只仿玉樹脂做的三足金蟾，嘴里銜著一枚銅錢，背上是七星北斗，商家說開過光，能招財。花了三百四十八塊，是我這個月菜金里省了又省，從牙縫里摳出來的。我把它用紅布包著，塞在一堆舊鞋子后面，像藏著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。

做完這一切，我直起腰，心臟還在砰砰地跳。客廳里，女兒玥玥在看動畫片，電視的光一閃一閃地照在她臉上。我看著她，心里一陣發酸。還不是為了這個家，為了她。

丈夫陳陽的公司已經三個月沒發下工資了，全家就靠我做文員那點微薄的薪水撐著。房貸、車貸、玥玥的興趣班，像三座大山，壓得我喘不過氣。陳陽每天回家，臉色比天黑得還早，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，飯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聲響和電視里遙遠的新聞播報。

我不敢問他公司的事，怕戳到他那點可憐的自尊。他也不和我說，只是一個人在陽臺上抽煙，一根接一根，煙霧繚繞里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看到他日漸佝僂的背影。

朋友推薦了這個“提升財運的小方法”，說靈得很。我以前從不信這些，但現在，我像個溺水的人，哪怕是一根稻草，也要死死抓住。

門鎖轉動的聲音響起，是陳陽回來了。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，瞬間站直了身體，緊張地搓著圍裙。

他換了鞋，沒看我，徑直走向客廳，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疲憊：“今天吃什么？”

“排骨湯，給你補補。”我跟過去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。

他“嗯”了一聲，陷在沙發里，再沒說話。

我看著他的后腦勺，那個我曾經枕著睡了八年的肩膀，如今卻覺得那么遙遠。我心里默念著：金蟾啊金蟾，你可一定要靈驗啊。

那個晚上，我做了一夜的夢，夢里全是金光閃閃的元寶，從天而降，把我們家那個小小的客廳堆得滿滿當當。

【引子完】

第一章 暗流

秘密被發現，是在一個周末的早上。

那天我大掃除，把鞋柜里的鞋子都拿出來擦拭。玥玥跑過來幫忙，她人小，專往犄角旮旯里鉆。突然，她舉著那個被紅布包著的東西，獻寶似的喊起來：“媽媽，這是什么呀？一個丑丑的蛤蟆！”

我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。

陳陽正坐在餐桌邊看手機，聞聲抬頭，目光落在了玥玥手里的金蟾上。他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。

我趕緊搶過來，干笑著說：“一個擺件，媽隨便買的。”

“擺件？擺件你藏鞋柜里？”陳陽放下了手機，眼神像探照燈一樣鎖著我，“林晚，你什么時候信這個了？”

他的聲音不大，卻帶著一種審問的意味，讓我很不舒服。我把金蟾往身后藏了藏，梗著脖子說：“信不信的，圖個吉利不行嗎？”

“吉利？”他冷笑一聲，站了起來，一步步朝我走近。他比我高一個頭，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。“我們家還沒到要求神拜佛的地步吧？我有手有腳，我能掙錢，用不著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！”

最后一句話，他幾乎是吼出來的。

玥玥被嚇得“哇”一聲哭了出來。

我心里的火也騰地一下燒了起來。你能掙錢？那你倒是把錢拿回來啊！這三個月，家里的開銷哪一筆不是我在扛？我深夜偷偷接的那些打字校對的私活，賺來的幾百塊錢，你又知道嗎？

這些話到了嘴邊，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。我知道，說出來就是一場天翻地覆的爭吵。人到中年，連崩潰都得挑個沒人的時候。

我抱起玥玥，背過身去，聲音悶悶的：“你別嚇著孩子。就是一個玩意兒，你不喜歡，我扔了就是。”

陳陽看著我的背影，沉默了。他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，煩躁地抓了抓頭發，是他緊張時的標志性小動作。過了很久，他才低聲說：“我不是那個意思。我最近在跟一個大項目，成了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。你別胡思亂想。”

又是那個大項目。這兩個月，他每天都把這個詞掛在嘴邊，像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
我沒回頭，只是輕輕拍著玥玥的背，說：“知道了。”

氣氛僵持不下的時候，門鈴響了。

我去開門，門外站著的，是拎著大包小包的婆婆。她一見我，就滿臉堆笑：“小晚，我來給你們送點自家種的菜。哎喲，我們家玥玥怎么哭了？”

婆婆的到來像往一潭死水里扔進了一塊巨石，暫時打破了我和陳陽之間的尷尬，卻也帶來了更洶涌的暗流。

那天晚上，我還是把金蟾擺了出來，放在了電視柜最不顯眼的角落里，緊挨著一盆快要枯死的綠蘿。陳陽看見了，嘴唇動了動，但終究什么也沒說。

他大概是覺得，只要他的“大項目”能成，一只小小的金蟾，翻不起什么風浪。

他不知道，有時候，壓垮駱駝的，從來不是最后一根稻草，而是每一根。

第二章 疊加的“好運”

婆婆的到來，讓這個本就逼仄的家，顯得更加擁擠。

她是個典型的中國式母親，勤勞、善良，也帶著不容置喙的掌控欲。她來的第二天，就宣布要“改善一下家里的風水”。

于是，我們家陽臺上多了幾盆她口中能“招財進寶”的發財樹和金錢草。客廳的墻上，被她貼上了一幅巨大的“家和萬事興”十字繡，正對著大門，她說這樣能把財氣擋在家里。

她還買來一條紅色的鯉魚，養在小小的魚缸里，每天神神叨叨地念著“年年有余”。

整個家，被這些象征著“好運”的東西堆得滿滿當當。我和陳陽下班回來，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。

一天晚飯，婆婆燉了一鍋豬蹄黃豆湯，一個勁地給陳陽和我夾。“這叫‘抓錢手’，吃了就能抓大錢！”她一邊說，一邊用眼神瞟了一眼我放在角落里的金蟾，撇撇嘴，“搞那些沒用的東西干啥，不如吃點實在的。你懂個啥。”

我低頭喝湯，沒說話。我知道她在說我，但我不想爭辯。

陳陽似乎也有些不耐煩，放下筷子說：“媽，您別搞這些了，都是迷信。”

“什么迷信！這叫老祖宗的智慧！”婆婆立刻把火力對準了兒子，一拍大腿，“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們好？你看你，幾個月沒拿錢回家了，小晚一個人多辛苦。我幫你們求求財神爺，有錯嗎？”

錢這個字，平時不說，它就是個字。一旦說開了，它就變成了刀子，一刀一刀割在最親的人心上。

陳陽的臉瞬間漲紅了，他猛地站起來：“我的事不用您管！”說完，轉身進了房間，“砰”地一聲摔上了門。

飯桌上只剩下我和婆婆，還有被嚇得不敢出聲的玥玥。那鍋熱氣騰騰的豬蹄湯，瞬間就冷了。

婆婆看著緊閉的房門，眼睛有點紅，喃喃自語：“我這是為了誰啊……”

我心里五味雜陳。我能理解婆婆的苦心，也懂陳陽的壓力。我們每個人，都像被困在籠子里的獸，焦躁、憤怒，卻又無處發泄，只能互相傷害。

晚上，我端了碗湯進房間。陳陽坐在床邊，背對著我，窗外的月光勾勒出他蕭索的剪影。

我把湯放在床頭柜上，輕聲說：“喝點吧，媽也是好意。”

他沒動，過了很久，才用沙啞的聲音說：“小晚，再給我一點時間。項目就快成了，下個月，下個月一定能拿到錢。”

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。

我走到他身后，想抱抱他，手伸到一半，卻又停住了。我們之間，好像隔了一層看不見的膜。我只能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那個晚上，我們背對背躺著，誰也沒睡著。黑暗中，我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聲，沉重得像是嘆息。

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在哪看到的話：我們曾經以為愛能解決一切，后來才發現，愛解決不了的，是生活本身。

而那只金蟾，依舊在角落里沉默地蹲著，嘴里的銅錢在微弱的月光下，泛著冰冷的光。

第三章 短暫的晴天

轉機似乎真的來了。

一周后，陳陽興沖沖地回了家，一進門就抱起玥玥轉了好幾個圈，臉上是久違的神采飛揚。

“成了！成了！林晚，我們的項目方案通過了！”他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，“客戶非常滿意，預付款下周就能到賬！公司說，這個月就補發工資！”

我愣住了，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。

婆婆從廚房里沖出來，比我們還激動：“真的嗎？哎喲，我就說我養的那個發財樹靈吧！我明天就去給財神爺還愿！”

那天晚上，是我們家幾個月來最輕松的一頓飯。陳陽破天荒地喝了點酒，臉頰微紅，滔滔不絕地講著他那個項目的前景，講著未來的規劃。他說，等項目獎金下來，我們就換個大點的房子，給玥玥一個帶飄窗的房間，再給我買那個我看了很久卻舍不得買的包。

婆婆在一旁笑著，一個勁地給他夾菜。玥玥也開心地拍著手。

我看著眼前這幅景象，眼睛有點酸。有多久了，我們家沒有這樣開懷的笑聲了？

那一刻，我甚至真的開始相信，是那些“小方法”起了作用。無論是我的金蟾，還是婆婆的發財樹。

飯后，陳陽主動洗了碗。我在他身后，看著他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，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我走上前，從背后輕輕抱住了他的腰。

他的身體僵了一下，然后放松下來，轉過身，用沾著泡沫的手回抱住我。

“辛苦你了，老婆。”他在我耳邊低語。

就這么一句話，我積攢了幾個月的委屈和辛酸，瞬間決了堤。我把臉埋在他胸口，沒有哭出聲，只是肩膀不住地顫抖。

他笨拙地拍著我的背，像哄孩子一樣。

“都會好起來的。”他說。

那天晚上，我們久違地聊了很久。聊我們剛認識的時候，聊我們租住在沒有空調的閣樓里，夏天熱得睡不著，就去天臺數星星。那時候我們什么都沒有，卻好像擁有了全世界。

“等有錢了，我們再回那個天臺去看看吧。”我說。

“好。”他答應著，握緊了我的手。

生活仿佛終于撥云見日，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。公司補發了工資，雖然不多，但解了燃眉之急。陳陽每天早出晚歸，干勁十足。婆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，不再念叨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。

我甚至開始計劃著，這個周末帶玥玥去趟游樂園。

然而，就在我以為終于可以松一口氣的時候，一張繳費通知單，像一盆冷水，兜頭澆下。

是玥玥的幼兒園寄來的，下個學期的學費，還有新開的幾個興趣班，鋼琴、舞蹈、美術……費用加起來，是一筆不小的數目。

我拿著那張薄薄的紙，手卻覺得有千斤重。補發的工資，還完信用卡，交了水電煤氣，已經所剩無幾。

我把通知單悄悄收了起來，沒讓陳陽和婆婆看見。

我想，再等等吧，等他的預付款到了，一切就都解決了。

那個短暫的晴天，就像一個美麗的肥皂泡，我滿心歡喜地看著它越升越高，卻也開始害怕它破裂的那一瞬間。

第四章 幻滅

預付款沒有如期而至。

陳陽開始變得焦躁，每天打無數個電話，得到的答復永遠是“在走了，在走了，快了快了”。他的笑容消失了，眉頭又重新緊鎖起來，陽臺上的煙頭也一天比一天多。

家里的氣氛，比之前更加壓抑。

我不敢問，婆婆也不敢問。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的平靜，生怕一句話說錯，就點燃了這個火藥桶。

直到那一天。

那天陳陽回來得特別晚，將近午夜。我一直沒睡，坐在客廳等他。

他開門進來，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和寒意。客廳的燈光下，他的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。他沒有換鞋，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，看著我。

“小晚，”他開口，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，“項目……黃了。”

我腦子里“嗡”的一聲，仿佛有什么東西斷掉了。

“什么意思？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。

“客戶……客戶被另一家公司搶走了。”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，“他們抄了我們的方案，還報了更低的價格。我們……出局了。”

他像一尊雕像一樣站著，然后，緩緩地，沿著墻壁滑坐到地上。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，一個在我們面前永遠要強的男人，在那一刻，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里。

我沒有聽到哭聲，卻仿佛看到了他整個世界的崩塌。

那一瞬間，我心里沒有責怪，只有鋪天蓋地的心疼。我走過去，蹲下身，想去拍拍他的背。

可我的手剛碰到他，他卻像被電擊一樣猛地抬起頭，眼睛里布滿了血絲。

“都是假的！什么狗屁大項目！什么都會好起來！全都是假的！”他低吼著，像一頭受傷的困獸，“我就是個廢物！我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養不活！”

他的聲音驚醒了婆婆和玥玥。婆婆披著衣服從房間里出來，看到地上的陳陽，嚇了一跳：“陽陽，你這是怎么了？”

玥玥揉著眼睛，怯生生地喊：“爸爸……”

陳陽的目光掃過我們，最后落在了電視柜角落的那只金蟾上。他突然發了瘋似的站起來，沖過去，一把抓起金蟾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。

“砰！”

一聲巨響，那只被我寄予厚望的金蟾，碎成了幾塊。那枚銅錢滾了出去，在寂靜的夜里發出一連串清脆又刺耳的聲響，最后停在了我的腳邊。

“要這些有什么用！有什么用！”他咆哮著，胸口劇烈地起伏，“能換錢嗎？能付房貸嗎？能交學費嗎？林晚，你告訴我，它有什么用！”

我的眼淚，終于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

我看著他，一字一句地說：“對，它沒用。那你呢？你就有用了嗎？”

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，精準地刺進了他心里最痛的地方。

他愣住了，難以置信地看著我。

我們結婚八年，我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。

那一刻，空氣仿佛凝固了。婆婆想說什么，張了張嘴，卻沒發出聲音。玥玥的哭聲成了這個破碎的夜里，唯一的聲響。

陳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里有失望，有憤怒，有絕望，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悲涼。然后，他轉身，拉開門，沖了出去。

門被重重地甩上，震得墻上的那副“家和萬事興”都晃了晃。

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廳中央，看著地上的碎片，看著腳邊的銅錢，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。

有些話說了就是一輩子，有些話一輩子都說不出口。我不知道，我和陳陽之間，是不是已經走到了那個說不出口的盡頭。

第五章 沉默的戰爭

陳陽一夜未歸。

第二天早上，他回來了，眼睛腫得像核桃，胡子拉碴，滿身疲憊。他沒看任何人，徑直回了房間，關上門，一整天都沒出來。

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，在我們之間拉開了序幕。

我們不再說話。飯桌上，他埋頭吃飯，我低頭看手機。他早出晚歸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，在做什么。我接了更多的私活，每天晚上等玥玥睡著了，就打開電腦，敲打鍵盤到深夜。

我們像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，用沉默懲罰著對方，也折磨著自己。

婆婆夾在中間，左右為難。她幾次想開口勸和，都被我們冰冷的態度擋了回去。她只能嘆著氣，偷偷地抹眼淚。

家里的氣氛，壓抑得讓人窒息。

有一天晚上，我校對一份稿子到凌晨兩點，眼睛又干又澀。我起身去客廳倒水，看到陳陽的房門開著一條縫，里面透出微弱的手機光。

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，從門縫里往里看。

他沒有睡，正背對著門口，坐在地上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手機里我們一家三口去海邊玩的視頻。視頻里，玥玥咯咯地笑著，我靠在他肩上，陽光燦爛。

他看得那么專注，甚至沒有發現我的存在。

看著他那個孤獨的背影，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緊緊地攥住了，疼得無法呼吸。我想推門進去，想告訴他，我們不要再這樣了。

可我的腳像灌了鉛一樣，動彈不得。那句“你就有用了嗎”像一根刺，橫亙在我們之間。

我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，回到電腦前，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。

就在這時，我聽到了婆婆房間里傳來的響動。我走過去，看到她房間的燈也亮著。門沒關嚴，我看到她戴著老花鏡，正顫顫巍巍地舉著手機，對著墻上的說明，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學習怎么用手機銀行轉賬。

她的嘴里還念念有詞：“這個……點這里……哎呀，又錯了……”

我愣住了。婆婆連智能手機都用不明白，怎么會突然研究起手機銀行？

第二天，我收到了銀行的短信提醒，我的賬戶上，多了一筆五萬塊錢的轉賬。轉賬人，是我婆婆。

我沖進她的房間，舉著手機問她：“媽，這是怎么回事？”

婆婆被我嚇了一跳，眼神有些躲閃：“什么……什么怎么回事……”

“這五萬塊錢！”我的聲音在抖，“您哪來這么多錢？”

婆婆看瞞不住了，才嘆了口氣，拉著我的手說：“這是我攢的養老錢。媽沒本事，幫不上你們什么大忙。看你們最近……實在是難……你先拿著，給玥玥交學費，剩下的，你們周轉一下。密碼是玥玥的生日。”

她頓了頓，渾濁的眼睛里泛著淚光：“小晚啊，夫妻沒有隔夜仇。陳陽他……他就是心里苦。他也是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。你別跟他置氣了，好好過日子，比什么都強。”

我握著手機，那五萬塊錢，像烙鐵一樣燙手。我看著婆婆那雙布滿皺紋的手，看著她花白的頭發，再也忍不住，蹲下身，抱著她的腿，失聲痛哭。

這幾個月的委屈、壓力、絕望，在這一刻，盡數化作了滾燙的淚水。

哭著哭著，我突然笑了。

我笑自己傻，笑自己鉆牛角尖。我把希望寄托在一只冰冷的金蟾上，卻忽略了身邊這些最溫暖、最真實的愛。

我擦干眼淚，站起身。我知道，我該做什么了。

第六章 一碗面的溫度

我沒有立刻去找陳陽。

我把婆婆的錢轉了回去，告訴她，我們能行。然后，我用自己攢下的私活錢，給玥玥交了學費，報了她最喜歡的舞蹈班。

剩下的錢不多，但我心里卻前所未有的踏實。

那天晚上，我沒有再做私活。我走進廚房，那是我們冷戰后，我第一次為他下廚。我記得他最愛吃我做的西紅柿雞蛋面，每次加班回來，吃上一碗，就覺得渾身的疲憊都消了。

我認真地切著西紅柿，打著雞蛋，就像我們剛結婚時那樣。

面煮好了，我端著碗，敲了敲他的房門。

里面沒有聲音。

我又敲了敲：“陳陽，出來吃點東西吧。”

過了很久，門才從里面打開。他站在門口，看著我，也看著我手里的面，眼神復雜。

“我……不餓。”他別過臉去。

“吃一點吧，胃里暖和。”我把碗遞到他面前。

他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面，紅色的西紅柿，黃色的雞蛋，綠色的蔥花，和他記憶里的樣子一模一樣。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，最終還是接了過去。

他沒有回房間，而是走到了餐桌邊，坐下，拿起筷子，沉默地吃了起來。

我就站在他旁邊，看著他。

他吃得很快，像是餓了很久。吃到一半，他突然停了下來，肩膀開始微微聳動。我看不見他的臉，卻能聽到他極力壓抑的抽噎聲。

一滴滾燙的液體，落進了面碗里，濺起一圈小小的漣漪。

我走過去，從他身后，輕輕環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陳陽，”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，聲音哽咽，“對不起。”

他也反手握住了我的手，握得很緊很緊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。

“是我對不起你。”他沙啞地說。

那一碗面，融化了我們之間所有的冰冷和隔閡。

我們終于坐下來，好好地談了一次。他告訴我，項目失敗后，他沒有放棄，一直在找新的機會，投了無數份簡歷，也見了很多人，但都石沉大海。他覺得天都塌了，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我和孩子，所以選擇了逃避。

我告訴他婆婆給我轉錢的事，告訴他我是怎么把錢還回去的。

“陳陽，我們是沒有錢，但我們沒有窮到要靠老人的養老錢過日子。我們有手有腳，大不了，就從頭再來。”我看著他的眼睛，認真地說，“以前租閣樓的時候，我們不也過來了嗎？”

他看著我，眼眶又紅了。

那天晚上，我們聊了很多。我們沒有再提那個“大項目”，也沒有再提那些虛無縹緲的“財運”，我們聊的是，明天去哪里找工作，家里的開銷怎么縮減，玥玥的教育怎么辦。

一切都回到了最現實的層面，但我們的心，卻前所未有地貼近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陳陽刮了胡子，換上了干凈的襯衫。出門前，他回頭對我說：“老婆，等我回來。”

陽光從窗外照進來，落在他身上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。

我知道，我的丈夫，回來了。

第七章 我們的運氣

生活沒有因為一次和解就立刻變得美好。

陳陽找工作依然不順利。人到中年，高不成低不就，是許多人都會面臨的困境。他面試了好幾家公司，都杳無音信。

但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頹廢。每天回家，他會主動陪玥玥做游戲，會幫我做家務，會和我聊他面試的經歷，分析失敗的原因。

我們家的笑聲，漸漸多了起來。

一個偶然的機會，我做的辣醬在同事中大受歡迎。有個同事開玩笑說：“林晚，你這手藝，可以去開店了。”

說者無心，聽者有意。

陳陽眼睛一亮，對我說：“老婆，這也許是個機會。”

我們開始認真地研究這件事。陳陽發揮他做項目的精神，做了一份詳盡的市場調查和商業計劃書。從辣醬的口味改良、包裝設計，到線上銷售渠道的搭建，他都規劃得井井有條。

我負責產品，他負責運營。我們拿出了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，作為啟動資金。

婆婆成了我們第一個員工，負責挑選最新鮮的辣椒和原材料。玥玥成了我們的小小品嘗官，每次我做出新口味，她總是第一個舉手。

我們的小作坊，就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家里，熱熱鬧鬧地開張了。

白天，我上班，陳陽和婆婆在家準備材料。晚上，我們一家人一起熬制、裝瓶、打包。雖然辛苦，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希望。

我們的辣醬，取名“晚陽醬”，晚是我的晚，陽是他的陽。

一開始，只是在朋友圈賣。后來，靠著口碑，訂單越來越多。我們開了網店，陳陽每天研究著怎么做推廣，怎么和客戶溝通。他的電腦屏幕上，不再是虛無縹緲的項目計劃，而是一個個真實的訂單和好評。

半年后，我們的“晚陽醬”在本地已經小有名氣。我們租了一個小小的門面，既是作坊，也是店鋪。陳陽辭去了四處碰壁的求職，全身心地投入到我們共同的事業里。

那天，我們盤點第一個月的盈利，雖然不多，但每一分錢，都帶著我們自己的汗水和溫度。

晚上收工回家，我打掃衛生時，在柜子底下，找到了那只摔碎的金蟾。我把它撿起來，碎片還都在。

陳陽走過來，從我手里拿過碎片，用膠水，一點一點，笨拙地把它重新粘合起來。雖然裂痕清晰可見，但它又變回了一只完整的蟾蜍。

他把它放在了書架最高的一層，藏在幾本厚厚的書后面。

他回頭，看著正在燈下記賬的我，和趴在桌上睡著了的玥玥，笑了。

他走過來，握住我的手，輕聲說：“小晚，我好像找到了我們家的財運。”

我抬頭看他，他也正看著我。

窗外，萬家燈火，一如往常。

我知道，我們沒有等來天上掉下來的財運，但我們成了彼此的運氣。

這就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