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身不是兩三天的事兒,請謹慎對待
103 2025-07-29
江南春暮,淫雨如織,織出天地間一片愁人的灰網。書生羅星漢蜷在漏風的破屋里,聽著瓦片叮咚,寒意滲骨。他嘆口氣,裹緊單衣,眼神落在墻角蛛網上——那蛛絲在風中飄搖,似他飄搖無定的前程。
“吱呀!”破門被風撞開,冷雨卷著幾片濕葉撲進來。他起身關門,眼角卻瞥見檐下蜷著一團灰影,羽毛濕透,瑟瑟發抖。是只折了翅膀的喜鵲,烏黑眼珠里映著羅星漢清瘦的影子。
他心頭一緊。鄉野素傳:喜鵲臨門,三日吉兆。可眼前這生靈,分明只剩凄惶。伸手捧起那冰涼的小小身軀,它微弱地掙扎了一下,便安靜下來,依偎著他掌心的微溫。窗外雨聲更急了,敲打著他空空如也的米缸,也敲打著一個渺茫的念頭——這狼狽的邂逅,是福是禍的開端?
羅星漢的日子,清苦得如同泡了三遍的粗茶。祖傳的三間土屋,墻皮剝落得厲害,露出里面筋骨般的泥坯。屋內陳設更是簡單到寒酸:一張吱嘎作響的破木床,一張掉了漆的書案,幾卷翻得起了毛邊的舊書,便是全部家當。
米缸早已見底,唯余缸底一層薄灰,冷冷嘲笑著主人的窘迫。墻角擱著半袋雜糧,那是他前日咬牙典當了母親留下的最后一支素銀簪子換來的,只夠勉強糊口十天半月。他坐在書案前,那喜鵲被小心安頓在一個鋪了干草的破竹籃里,擱在腳邊,氣息微弱,羽毛凌亂,沾著泥污。
“唉……” 羅星漢看著它,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,眉頭緊鎖。這鳥兒傷得不輕,需得藥石。可藥石?他苦笑一聲,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邊緣,那書頁也如他的衣衫一般,磨得起了毛邊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唯一厚實些的舊棉襖上,雖是春日,寒意未消,但……
他猛地站起身,脫下那件半舊的棉襖,用力抖了抖,仿佛要抖掉上面依附的寒酸氣。動作堅決,帶著破釜沉舟的意味。籃中的喜鵲似乎被這動靜驚擾,虛弱地抬了抬頭,黑豆似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。羅星漢不再猶豫,抓起棉襖,一頭扎進門外依舊淅淅瀝瀝的冷雨里。
“掌柜的,您行行好,再看看,這襖子雖舊,里頭的棉絮可是實打實的,擋寒……” 羅星漢站在鎮東頭那間窄小的藥鋪柜臺前,聲音不高,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切。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棉襖往前推了推。藥鋪的周掌柜是個干瘦老頭,鼻梁上架著副缺了腿用麻繩綁著的琉璃鏡,他慢條斯理地拿起棉襖,掂了掂,又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針腳和磨損處,挑剔的目光像篦子一樣刮過。
“嘖,”周掌柜咂了下嘴,搖搖頭,“羅相公,不是小老兒不通融。你這襖子,里頭的棉也板結了,面子也糟了,值不了幾個大錢。”他抬眼瞥了瞥羅星漢洗得發白的書生袍,“就為了只野鳥兒?這雨天的,造孽喲。不過……”他話鋒一轉,眼神在羅星漢臉上逡巡片刻,“都說喜鵲是報喜的靈鳥,你救了它,指不定真能沾點福氣呢?嘿,老話是這么說。”
羅星漢臉上微熱,低聲堅持:“掌柜的,您看著給點吧,好歹夠買些治外傷的草藥和一點米糧就成。那鳥兒……也是一條命。” 周掌柜又掂量了一下棉襖,最終嘆了口氣,從油膩的柜臺抽屜里摸出幾串銅錢,數出幾十個,叮當作響地排在柜臺上:“喏,看在你一片善心的份上。拿去吧,去隔壁雜貨鋪子買點糙米,傷藥我這兒給你配點便宜的。”
羅星漢連聲道謝,小心翼翼地把那幾十枚帶著掌柜體溫的銅錢攏進掌心,緊緊攥住,仿佛攥住了那鳥兒和他自己的一線生機。他用換來的錢,在周掌柜處買了些最尋常的止血散瘀的草藥粉末,又在隔壁買了小半袋最粗糙的粟米,步履匆匆地往回趕。
土屋內,光線昏暗。羅星漢顧不得濕透的鞋襪和身上單衣帶來的寒意,先小心翼翼地挪開竹籃上的遮擋。喜鵲依舊蜷著,但似乎感覺到他的靠近,眼皮微微動了動。他松了口氣,連忙生起角落里的小泥爐,用破瓦罐燒了溫水。
待水微溫,他極其輕柔地沾濕一塊干凈的舊布帕子,小心翼翼地擦拭喜鵲翅膀和身上沾染的泥濘污跡。那折斷的翅膀扭曲著,露出一點刺目的白骨茬。羅星漢的心也跟著揪緊。他屏住呼吸,動作輕得不能再輕,一點點將污穢擦去,露出底下原本烏黑光亮的羽毛底色。鳥兒在他手中微微顫抖,發出極其細微的、類似嗚咽的“啾”聲。
“忍一忍,忍一忍就好……” 羅星漢低聲安撫,像是在對鳥兒說,又像是在對自己說。擦凈傷口周圍,他拿起那包草藥粉,用指尖捻起一點點,均勻地、極其克制地撒在折斷處和幾處明顯的擦傷上。鳥兒瑟縮了一下,但沒有過激的掙扎。處理完傷口,他又找了幾根洗凈的細軟樹枝,比劃著,用撕成條的干凈舊布,笨拙而謹慎地將那折斷的翅膀固定住。做完這一切,他額上已沁出細密的汗珠。
他又抓了一小把珍貴的粟米,想了想,放在小石臼里仔細搗碎成粉,再用溫水調成稀薄的糊糊。他用洗凈的小木片尖端,挑起一點點米糊,湊到喜鵲緊閉的喙邊,輕輕碰觸。起先毫無反應,他耐心地、一遍遍嘗試。
終于,那鳥兒似乎嗅到了食物的氣息,也可能是感受到持久的善意,喙微微張開了一條細縫。羅星漢心中一喜,連忙將一點點米糊喂了進去。如此反復,極其緩慢地喂了小半勺。鳥兒吃下東西,精神似乎也好了那么一絲絲,頭微微靠著他墊在籃底的手指,閉上了眼。
看著鳥兒沉沉睡去,呼吸似乎平穩了些許,羅星漢才長長舒了一口氣,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。他靠著冰冷的土墻坐下,肚子卻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。他看了看那剩下的小半袋粟米,又看看籃子里安靜下來的喜鵲,咽了口唾沫,只抓了一小撮米,就著瓦罐里剩下的一點溫水,囫圇吞了下去。腹中依舊空空,寒意從四面八方鉆進單薄的衣衫。他抱緊膝蓋,目光落在書案上那幾卷舊書上,眼神復雜。窗外,雨聲漸歇,夜色如墨。
翌日,天色放晴,久違的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,斜斜地照進屋內,在泥地上投下幾塊明亮的光斑。喜鵲的狀態明顯好了許多。當羅星漢靠近竹籃時,它竟睜開了眼睛,黑亮的眼珠轉動著,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,少了幾分昨日的渙散與驚恐。它甚至嘗試著在籃子里挪動了一下身體,受傷的翅膀被固定著,但脖子和腦袋的活動靈活了不少。
“醒了?”羅星漢心中一喜,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,多日的陰郁似乎被這小小的生機驅散了些許。他連忙又去調了粟米糊糊。這次,當他用小木片挑起米糊遞過去時,喜鵲主動張開了喙,雖然動作還有些虛弱,但顯然有了進食的意愿。它小口小口地啄食著,喉嚨微微起伏,吃得很是認真。羅星漢耐心地喂著,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上,帶來一絲暖意。
喂完米糊,羅星漢想起周掌柜的話,鳥兒或許還需要活蟲。他放下碗,拿起一個缺了口的粗陶小罐:“你且等等,我去給你找點好吃的。”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,走進雨后清新的小院。泥土濕潤,草木掛著水珠。
他彎著腰,在墻角潮濕的苔蘚下、在倒伏的枯枝敗葉間仔細翻找。雨后正是蚯蚓和小蟲活躍的時候。他小心地翻開一塊濕漉漉的石板,幾條粉紅的蚯蚓正在下面蠕動。他眼疾手快地捏起兩條,又在一叢茂盛的野菜根下發現了幾只笨拙的甲蟲。不一會兒,小罐里就有了小半罐扭動掙扎的“美味”。
回到屋內,羅星漢將小罐湊到竹籃邊。喜鵲立刻被罐子里活動的活物吸引了,脖子伸長,黑眼珠緊緊盯著,喉嚨里發出短促而急切的“喳喳”聲,充滿了原始的渴望。羅星漢用細樹枝夾起一條還在扭動的蚯蚓,遞到它嘴邊。喜鵲毫不猶豫地張嘴,精準地啄住,幾下就吞了下去。
那急切又滿足的樣子,讓羅星漢看得忍俊不禁。他又喂了幾條蚯蚓和甲蟲,直到鳥兒似乎吃飽了,才停下來。吃飽喝足的喜鵲精神更好了,在籃子里撲騰了一下那只完好的翅膀,發出幾聲清越的“喳喳”聲,像是在表達謝意。這聲音在寂靜破敗的屋子里,顯得格外清脆悅耳,竟帶來一種奇異的生氣。
羅星漢看著它,連日來因貧病和前途渺茫而積壓的沉重,仿佛被這小小的生命活力撬開了一絲縫隙。他坐到書案前,重新攤開書本。陽光溫暖,微風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從破窗吹入。喜鵲在籃子里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,竟成了此刻最安心的陪伴。
書頁上的字跡,在光線下似乎也清晰明朗了不少。他深吸一口氣,沉下心,再次投入那艱澀的經義之中。筆尖在粗糙的紙上劃過,沙沙作響,與喜鵲偶爾的輕鳴交織在一起。土屋不再死寂,貧寒依舊,卻悄然滋長出一線微弱的希望。
如此過了兩日。第三日清晨,羅星漢被一陣異常急促的“喳喳喳喳”聲驚醒。那聲音不再是平日的清越,而是帶著一種尖銳的、近乎狂躁的穿透力,直直刺入耳膜。他猛地坐起,只見那喜鵲不知何時竟從竹籃里跳了出來,拖著被布條固定住的傷翅,在冰冷的地面上笨拙地、卻極其執著地撲騰著。
它奮力拍打著那只完好的翅膀,一次次試圖沖向那扇緊閉的、糊著厚厚桑皮紙的木窗,小小的身體不斷撞在窗欞和墻壁上,發出“砰砰”的悶響,潔白的窗紙被它爪喙抓撓啄擊,已然破損了好幾處。
“你怎么了?”羅星漢驚愕不已,連忙下床想去阻止它這近乎自殘的行為。這鳥兒兩日來都頗為安靜溫順,今日怎地如此反常?他心中疑竇叢生,腳步卻加快了幾分。是傷口疼痛突然加劇?還是被什么驚擾?窗外天色才剛蒙蒙亮,四野一片寂靜。
就在羅星漢的手即將觸碰到它凌亂羽毛的瞬間,喜鵲猛地轉過頭,那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他,里面竟似燃燒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焦灼,仿佛在傳遞一個無聲卻十萬火急的訊號。它不顧一切地用身體撞向窗戶,發出更響的“咚”的一聲!這瘋狂的舉動,究竟預示著什么?
羅星漢的心被那鳥兒眼中純粹的焦灼狠狠攫住,呼吸一窒。一種莫名的直覺壓過了驚疑——它在拼命想出去!他再無半分遲疑,一個箭步沖到窗邊,“嘩啦”一聲用力扯開了那扇被喜鵲撞得砰砰作響的破舊木窗!帶著清晨草木清冽氣息的冷風瞬間涌入,吹散了屋內的沉悶。就在窗戶洞開的剎那,那焦躁的喜鵲如同離弦之箭,拖著它那包扎固定、尚不能完全舒展的傷翅,義無反顧地、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,猛地從窗欞間撲了出去!
“哎!”羅星漢下意識地驚呼出聲,半個身子探出窗外。只見那小小的灰色身影,并未如想象中跌落塵埃。它借著沖出的那點力道,完好的翅膀奮力地、極其艱難地拍打著,像一片在狂風中失控的落葉,搖搖晃晃,忽高忽低,每一次振翅都顯得那樣沉重,仿佛隨時會力竭墜落。但它卻倔強地維持著方向,歪歪斜斜地向著院中那棵老槐樹最高的枝頭飛去。那姿態,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決絕。
羅星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在微熹晨光中掙扎向上的小小身影。它飛得異常吃力,高度忽上忽下,有幾次幾乎要擦到低矮的灌木叢。終于,在經歷了數次驚險的下墜和重新攀升后,它用盡最后一絲氣力,猛地向前一沖,穩穩地、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莊嚴,落在了老槐樹那虬勁枯枝的最高處!它站定了,小胸脯劇烈地起伏著,顯然累極了。但下一刻,它昂起頭,迎著東方天際第一縷噴薄欲出的、帶著金邊的霞光,挺直了身軀。
緊接著,一聲嘹亮、高亢、仿佛蘊含著穿透一切陰霾力量的鳴叫,從那小小的身軀里爆發出來!“喳——喳喳——喳——!”這聲音清越無比,如同金石相擊,瞬間撕裂了鄉村清晨的寧靜,遠遠地傳揚開去,在薄霧彌漫的田野與屋舍間回蕩不息。那聲音里,沒有痛苦,沒有疲憊,只有一種宣告般的、近乎神圣的喜悅和穿透力!
羅星漢怔怔地站在窗前,清晨的風帶著寒意拂過他單薄的衣衫,他卻渾然不覺。那直擊心靈的鳴叫,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,震蕩著他,讓他胸中那股莫名的、因鳥兒瘋狂舉動而生的悸動,非但沒有平息,反而化作一種更加洶涌的預感,無聲地鼓噪著。
他望著槐樹枝頭那個沐浴在晨曦金光中的小小剪影,聽著那一聲聲執著而嘹亮的啼鳴,心頭疑云翻滾:這耗盡氣力的奮力一飛,這響徹云霄的引頸高歌,難道真如周掌柜所言,是在宣告著什么?
就在這鳴叫聲余音裊裊、尚未完全消散在晨風里時,村口那條泥濘小路的盡頭,驟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響亮的馬蹄聲!那聲音由遠及近,踏碎了清晨的靜謐,踏得人心頭也跟著震動。羅星漢循聲望去,只見兩騎快馬卷著煙塵,正風馳電掣般朝著他這孤零零的土屋方向疾奔而來!馬背上的人影,穿著公門差役特有的皂色勁裝,腰間佩刀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。
“來了!真的來了!”羅星漢心頭劇震,一股難以言喻的激流猛地沖上頭頂,手腳竟有些發麻。他下意識地抬頭,再次望向槐樹頂端——那只喜鵲依舊穩穩地立在那里,迎著朝陽,小小的頭顱微微昂著,仿佛一位俯瞰塵世的先知。它停止了鳴叫,只是安靜地注視著下方,烏黑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驚人。
馬蹄聲如擂鼓,轉瞬即至。兩名差役在院門前猛地勒住韁繩,駿馬長嘶,前蹄高高揚起,濺起一片泥水。當先一名紅臉膛的壯年差役,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,目光如電般掃過這破敗的院落,最后精準地落在倚在破窗邊、臉色因震驚而顯得有些蒼白的羅星漢身上。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門前,聲若洪鐘:“此處可是羅星漢羅相公府上?”
羅星漢深吸一口氣,強壓下擂鼓般的心跳,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,拱手行禮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:“正是學生。不知二位差爺清晨駕臨寒舍,有何見教?”
那紅臉差役臉上瞬間堆起極為熱絡的笑容,抱拳朗聲道:“恭喜羅相公!賀喜羅相公!大喜啊!”他聲音洪亮,引得附近幾戶早起的人家也紛紛探頭張望。差役從懷中鄭重地掏出一個蓋著鮮紅府衙大印的硬殼文書,雙手遞上:“羅相公今科高中!金榜題名,位列乙榜第七名亞魁!捷報在此!小的們星夜兼程,特來報喜!”
“轟”的一聲,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羅星漢腦海里炸開。他伸出手,指尖微顫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捷報文書。那硬硬的紙殼,那鮮紅的印章,那清晰有力的墨字——“羅星漢”三個字赫然在目!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他。
十年寒窗,幾度落第,所有的艱辛、屈辱、絕望……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他緊緊攥著捷報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,眼眶不受控制地陣陣發熱,視線竟有些模糊了。他抬起頭,想對差役說些什么,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,只發出一點模糊的音節。
就在這時,一陣熟悉的、帶著歡快節奏的“喳喳”聲自頭頂響起!眾人抬頭,只見槐樹頂端那只喜鵲,正撲扇著那只完好的翅膀,在他們頭頂輕盈地盤旋著,小小的身影在晨光里劃出靈動的弧線,叫聲清脆悅耳,充滿了純粹的喜悅,仿佛也在為這突如其來的喜訊縱情歡歌!
那紅臉差役看得嘖嘖稱奇,指著鳥兒笑道:“羅相公好福氣!大清早就有喜鵲登枝報喜,果然是祥瑞之兆啊!這鳥兒,瞧著還帶著傷?奇了!”
羅星漢的目光追隨著那盤旋的灰影,心潮澎湃,難以言喻。報喜?這何止是報喜!它分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在捷報抵達前的最后一刻,為他吹響了那聲穿透云霄的號角!
中舉的狂喜余波尚未平息,羅星漢還沉浸在差役的賀喜與鄰里聞訊趕來七嘴八舌的道賀聲中,只覺得腳下虛浮,如在云端。那差役得了豐厚的賞錢(羅星漢咬牙掏空了僅剩的積蓄),又喝了一碗粗茶,這才滿面紅光地告辭而去。小院短暫地安靜了片刻,但空氣中彌漫的興奮卻久久不散。
日頭漸漸升高,暖暖地曬著破舊的院落。羅星漢坐在屋前的小木墩上,手里還緊緊攥著那份改變命運的捷報,指尖反復摩挲著硬硬的紙殼,心緒如煮沸的水,翻騰不息。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舉成名……他想起過往的冷眼與艱辛,百感交集。正當他思緒萬千之際,院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,伴隨著刻意提高的、帶著幾分喜氣的婦人嗓音:“哎喲喂!羅相公!大喜的日子喲!老身給您道喜來啦!”
羅星漢抬頭望去,只見村東頭以嘴皮子利索聞名的王媒婆,正扭著她那不算纖細的腰肢,滿面堆笑地跨進院門。她手里還捏著一塊嶄新的紅綢帕子,時不時夸張地揮舞一下。更引人注目的是,那只拖著傷翅的喜鵲,不知何時竟又飛了回來,此刻正不緊不慢地繞著王媒婆的頭頂盤旋著,翅膀扇動間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,仿佛在為她引路護航。
王媒婆抬頭看了看鳥,臉上的笑容更盛,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彩頭:“瞧瞧!瞧瞧!連這靈鵲都繞著老婆子我轉,這可是天賜的好姻緣,擋都擋不住的福氣喲!”
王媒婆自顧自搬了個小凳坐下,也不等羅星漢回應,便竹筒倒豆子般說開了,唾沫星子在陽光下清晰可見:“羅相公啊,您如今可是文曲星下凡,金榜題名啦!這身份,嘖嘖,立馬就不一樣了!鎮西頭開綢緞莊的柳員外,您知道吧?那可是咱們方圓幾十里有頭有臉的大戶!他家那位柳三小姐,哎喲喂,不是我王婆子夸口,那真是天仙般的人物!
柳葉眉,杏核眼,櫻桃小口一點點,身段兒那個風流裊娜!更難得是知書達理,一手好繡活!柳員外聽說了您高中亞魁,又打聽到您尚未婚配,這不,立刻就托了老身,想給您和柳三小姐,牽上這根月老的紅線呢!”她一邊說,一邊用紅綢帕子捂著嘴笑,眼睛瞇成了縫,不住地打量著羅星漢的神情。
羅星漢被這突如其來的提親弄得有些發懵。柳員外?柳三小姐?這些名字對他而言,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。他只是一個剛剛擺脫赤貧、根基未穩的窮舉人。這提親……未免太快了些?他下意識地抬頭,目光追尋著那只仍在王媒婆頭頂盤旋的喜鵲。
它似乎飛得有些累了,輕輕巧巧地落在了旁邊矮墻的墻頭上,偏著小腦袋,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,小嘴微張,發出幾聲極輕快的“喳喳”聲,仿佛在無聲地催促:“快答應呀!快答應呀!”這鳥兒的姿態,竟莫名地讓羅星漢心頭那份不真實感消減了幾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、被推動著的宿命感。
王媒婆何等精明,立刻捕捉到了羅星漢目光的落點和他神情的細微變化。她一拍大腿,嗓門又拔高了幾分:“哎喲我的相公!您還猶豫個什么勁兒?您瞧瞧!連這通靈性的喜鵲都在替您高興,催著您點頭呢!這可不是一般的緣分,這是天作之合!
柳員外說了,知道您清貧,不拘那些虛禮,聘金嫁妝都好商量,只求您這位新科亞魁郎君,能善待他家姑娘!過了這村,可就沒這店了喲!”她的話語像連珠炮,熱情得讓人難以招架。
那墻頭上的喜鵲,適時地又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鳴叫,仿佛在為王媒婆的話敲著邊鼓。羅星漢看著那鳥兒,再看看媒婆那張因興奮而泛紅的臉,一種混合著荒誕、驚喜、還有一絲被命運洪流裹挾著前行的暈眩感,沉沉地壓了下來。功名,姻緣……這喜鵲臨門,竟真的一語成讖?他張了張嘴,聲音有些干澀:“此事……容學生思量一二。”
王媒婆一聽有門兒,立刻眉開眼笑:“應當的!應當的!老身明日再來聽您的好信兒!” 她心滿意足地起身,又特意朝墻頭上的喜鵲揮了揮紅帕子,這才扭著腰走了。那喜鵲也撲棱著翅膀,飛回了老槐樹的高枝。
送走王媒婆,羅星漢只覺得心緒更加紛亂。中舉的狂喜尚未消化,提親的沖擊又接踵而至。他需要一點獨處的空間來理清這翻天覆地的變化。午后,他信步走出院子,沿著村后那條熟悉的小路,漫無目的地走著。不知不覺,竟走到了羅氏宗祠附近。這祠堂頗為古舊,青磚黛瓦,卻因族人大多遷走或沒落,顯得格外冷清寂寥。羅星漢的父親早逝,母親也在他少年時撒手人寰,關于祖父的往事,他只在族中老人口中聽過零星半點。祖父羅守業,據說是位樂善好施的鄉紳,只是后來家道中落得厲害。
他推開祠堂那扇沉重而吱呀作響的木門,一股陳年的香燭混合著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。殿內光線昏暗,只有幾縷陽光從高處的窗欞斜射進來,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。他走到供奉先祖牌位的神龕前,默默地點燃三炷清香,插進滿是香灰的銅爐里。青煙裊裊升起,模糊了那些刻著冰冷名字的牌位。他對著祖父羅守業的牌位,深深作揖,心中默念著今日的際遇,復雜難言。
就在他直起身,準備離開這寂靜得有些壓抑的殿堂時,眼角余光忽然瞥見神龕下方靠墻的角落——那里堆放著一些破舊的、早已廢棄不用的祭祀器具,幾塊厚實的青磚似乎被挪動過,露出了下面一小片顏色迥異的暗色泥土!一只拖著傷翅的灰色身影,正用那只完好的爪子,極其執著地、一下又一下地刨著那片松動的泥土!細碎的土粒被它刨開,揚到一邊。是那只喜鵲!它怎么會在這里?它在做什么?
羅星漢心頭猛地一跳,一個極其大膽、近乎荒謬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!他屏住呼吸,放輕腳步,慢慢靠近角落。那喜鵲似乎察覺到他的到來,停下了刨土的動作,抬起頭,黑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,發出兩聲短促的“喳喳”,竟像是催促。然后,它又低下頭,更加用力地用爪子和喙去啄弄那塊松動區域的邊緣!
羅星漢不再猶豫。他蹲下身,伸手拂開旁邊散落的破舊燭臺和滿是蛛網的笤帚,小心翼翼地抓住那塊邊緣有些松動的青磚。入手異常沉重!他用力一扳——“咔噠”一聲悶響,一塊尺余見方的厚實青磚竟被他整個掀了起來!一股濃重的、帶著土腥和金屬銹蝕混合的、沉埋已久的陳腐氣息,瞬間沖入鼻腔!
借著祠堂高窗透下的昏暗光線,羅星漢看清了磚下的景象——那不是堅實的土地,而是一個被挖空的、深約兩尺的方形地窖!窖底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東西!最上面一層,覆蓋著厚厚的、早已腐朽發黑的油布。他顫抖著手,輕輕揭開那層脆弱的油布。剎那間,一片黯淡卻不容錯辨的、屬于金屬的冷硬光澤刺入眼簾!那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銀錠!
每一錠都約莫十兩,上面似乎還殘留著模糊的銘文印記!銀錠的數量……粗粗看去,竟不下百錠!在銀錠旁邊,還有幾個略小的油布包。他拿起一個,入手沉甸甸的,解開一看,里面竟是黃澄澄、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閃耀著誘人光澤的金葉子!另外幾個布包里,則是成串成串的、品相上好的銅錢!
羅星漢如遭雷擊,整個人僵在原地,大腦一片空白!巨大的沖擊讓他幾乎忘記了呼吸!他做夢也想不到,在這荒廢破敗的祖祠角落里,在這塊被喜鵲指引著掀開的青磚之下,竟埋藏著如此驚人的一筆財富!這……這就是祖父羅守業當年散盡家財后,為子孫留下的最后退路?
這就是那“喜鵲臨門,財運來”的最終應驗?他緩緩抬起頭,看向依舊停在旁邊廢棄供桌上的那只喜鵲。它安靜地立著,小小的胸脯微微起伏,黑亮的眼睛平靜地回望著他,仿佛在說:看,我說過,會有好運的。它翅膀上纏著的布條,在此刻昏暗的光線下,竟像是一道沉默而篤定的封印,封印著一個跨越了時光的、關于善念與回響的秘密。
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瞬間在沉寂的羅家村激起千層浪。新科舉人羅星漢,在祖祠發現巨資!這傳奇般的際遇,讓每一個聽聞者都咋舌不已。人們津津樂道于那只通靈報恩的喜鵲,更對羅星漢祖父羅守業當年的遠見與深意感慨萬千。
老族長羅承恩撫著花白的胡須,在祠堂前對著聚攏的族人,聲音洪亮而悠遠:“守業公當年散盡浮財,活人無數,那是大德!他將最后的根基深埋于這祖靈安息之地,非是私心,實乃為子孫計深遠,亦是告誡后人莫忘根本!
星漢能得此厚賜,非是僥幸,是他雨中護住生靈的善念,引動了祖上積存的福德!這便是天理循環,善有善報!善念,才是這天地間,最靈驗的風水啊!” 族人們紛紛點頭,望向羅星漢的目光,充滿了敬畏與認同。
羅星漢站在修葺一新的祖宅前,這座宅子已非昔日漏雨的破屋。他身旁,是溫婉秀麗的柳家三小姐。他抬起頭,目光投向院中那棵依舊枝繁葉茂的老槐樹。一個熟悉的灰色身影,正穩穩地立在最高的枝頭。它翅膀上的布條早已脫落,羽翼豐滿,烏黑油亮。
晨光為它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。它沒有鳴叫,只是靜靜地俯視著下方,黑亮的眼眸沉靜而深邃,仿佛洞悉了所有悲歡的來處與歸途。羅星漢心中澄澈一片。他深知,那場雨中的相遇,并非僅僅是福運的起點。它更像一面古老的銅鏡,清晰地映照出祖父深埋的仁心與自己那一刻未曾遲疑的善念。這善念,如同投入時光長河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終將穿越歲月,溫柔地回響在每一個意想不到的渡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