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(nóng)村老人說:大門正對著煙囪不吉利。農(nóng)村老人為什么會這樣認(rèn)為?
129 2025-08-08
作者:紅泥小火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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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皇微服下江南,偶遇一位術(shù)師。
他一語叫破父皇身份,又留下一則預(yù)言: 「亂我朝天下者,即在君側(cè)。」
可他直到被父皇杖斃,都不肯說出亂臣是誰。
于是我寵冠六宮的母妃,就被殘暴多疑的父皇,賜了一碗鶴頂紅。
在她死后,他還命人將她頭發(fā)披在臉上,嘴里塞滿米糠,好叫她的魂魄也無顏見人,有口難言。
只因那日陪在父皇身側(cè)的,僅有母妃一人。
但父皇他不知道。
年方九歲的我,躲在帷幕后面,也聽到了這一切。
1
母妃甚至連皇陵都沒有入。
她被埋在江南的一處荒山上。
沒有墓碑,沒有樹。
只有一個做了標(biāo)記的小土墳。
我在瑤華宮里的床上抱膝坐著,聽母妃的心腹大宮女,含淚跟我說著母妃的身后事:「公主,娘娘她走得太慘,也太冤了。我聽說...」
火燭下簾影晃動,映出一角衣袍。
女子略帶嗚咽的低語被我揚(yáng)聲打斷:「挽秋,你莫哭了。母妃她感染時疫,病重不治。 要怨,也只能怨命。」
她驚愕地抬頭看我,我用眼神示意她隔墻有耳。
挽秋不是笨人,立刻住了口。
「我兒真通透,不愧是凈安師太的弟子。」
父皇涼涼地笑了一聲,掀簾而入。他盯著我的臉,像要穿透我的眼睛,看到我的內(nèi)心。
我努力控制心底的恐懼,不閃不避:「師太說,人的一生自有定數(shù)。生老病死,誰也躲不過。」
父皇冷哼:「話是這么說,但那畢竟是你的母妃。你小小年紀(jì),也未免太過冷情。 我看,都是這些賤婢,把你教壞了。」
帝王陰寒的目光掃過挽秋,然后像捏死蚊蟲一樣:「把她拉下去,杖斃。」
挽秋身子發(fā)抖,卻咬緊了唇,沒有出聲求饒。
我跳下床,拿起一旁的畫卷:「父皇,一個婢子,死便死了。只她有個旁人沒有的長處,那一手丹青,乃是母妃親手所教,父皇能否容她,替我畫完這卷母妃小像再死?」
父皇愣了一下,從我手里拿過畫卷。
畫上的母妃栩栩如生。
他眸底閃過復(fù)雜的情緒,合上畫卷,沉聲道:「那就賜一碗藥,毒啞了吧。」
父皇走后,我略略松了一口氣。
雖然挽秋啞了,但總算保住了我倆的命。
自父皇回宮,宮里便流言四起。
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突然死在江南,還就地埋了,連棺槨都不曾帶回。
背后原因,難免惹人猜疑。
挽秋沒有跟著去江南,又從我這里問不出什么來,情急之下,就被有心人盯上了。
我望著燭火出神。
兩天前,我剛在這上面燒掉一張紙條:【皇帝不喜宮中談?wù)撃隳锼酪颍×鴥簞?wù)必謹(jǐn)慎。】
上面的字跡,跟我回宮前被人塞入掌心的那張,一模一樣。
那一張上寫的是: 【小柳兒,皇帝多疑嗜殺。無論誰跟你說什么,你娘都是感染時疫,病重不治。切記! 你要活下去,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。】
我叫蕭令儀,大梁安平公主。
小柳兒,是一個只有我和母妃才知道的乳名。
2
父皇沒有讓我從瑤華宮里搬出去,仍讓我在母妃的正殿住著,又指了側(cè)殿的良貴人照看我。
良貴人承過母妃的恩德,很念舊情。加上她也一貫無寵,倒是一心一意,拿我當(dāng)自己的女兒撫養(yǎng)。
而父皇就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,再也不曾踏足瑤華宮一步。
一晃幾年,良貴人說我出落得越來越像母妃。
十四歲生辰那天,我收到了一份神秘賀禮。
一盆妖紅似火的赤色蓮花,和一張熟悉的紙條。
紙條上說這花叫曼珠沙華,細(xì)細(xì)地寫了種養(yǎng)之法。
最后祝我: 【小柳兒,愿你無病無災(zāi),喜樂一生。】
我剛燒掉紙條,父皇的內(nèi)侍就來了。他說欽天監(jiān)近日發(fā)現(xiàn),有彗星流入太微,危及帝星。
父皇召所有皇子皇女,前往乾清宮覲見。
我心頭猛地一跳。
借口要更衣,匆匆放飛了籠中的翠鳥。
又讓挽秋替我化了一個肖似母妃的落梅妝,再插上母妃生前最愛的楊柳簪。
趕到乾清宮時,兩位皇兄已經(jīng)跪在那里。
父皇子嗣不豐,膝下僅有二子一女。
大皇兄是柳淑妃所出,舅家乃是江南士族之首。
二皇兄為中宮嫡出,舅家是河西門閥鄭氏。
欽天監(jiān)監(jiān)正坐在父皇下首,手執(zhí)星盤,運(yùn)筆如飛。
抬眼看到我的臉,父皇微微有些愣神。
我只作不知,低頭在二皇兄身側(cè)跪好。
「安平,今日可是你的生辰?」
父皇的聲音自上首響起,我點(diǎn)頭稱是。
「寧妃生你時早產(chǎn),痛足一日,頗為不易。你今日且要記得,替她上一炷香。」
我恭恭敬敬地,給父皇磕了三個頭:「父皇與母妃的生養(yǎng)之恩,兒臣一日不敢忘。」
他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又問張監(jiān)正:「怎么樣,算好了嗎?」
張監(jiān)正抬頭,一一掃過我和兩位皇兄的臉,神色間有些舉棋不定。
「陛下,三位殿下的命格,都有些特殊。尤其是二殿下和三公主,尚未完全長成,面相猶有可變之處。」
父皇有些不耐煩:「那就以今日面相論事。」
張監(jiān)正不敢再猶豫:「臣以為,二殿下和三公主的命盤,皆有危及帝星的可能。但三公主目前的面相,又似于陛下無礙。」
我垂下眼去,耳觀鼻,鼻觀心。眉心貼的???梅花鈿,恰好擋住我額間的紅痣。
二皇兄騰地直起身:「狗官!你到底受哪個奸人指使?竟敢妖言惑君,謀害皇室血脈!」
玉石鎮(zhèn)紙自上首狠狠砸來。
二皇兄不敢閃避,鎮(zhèn)紙的尖角劃破他的臉頰,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痕。
「張監(jiān)正聽令于朕,你說是哪個奸人指使?」
父皇語氣森然,陰沉的臉上醞釀著狂暴的風(fēng)雨。
二皇兄身子微微發(fā)抖,目光四下亂掃,看到我時,就像抓住了浮木一般,陰惻惻地問道: 「三妹妹這么繁復(fù)的妝容,還看得清面相嗎?父皇何不讓她卸掉妝面,再令張監(jiān)正細(xì)觀?」
他額間青筋凸起,面目狠戾,襯得血痕越發(fā)猙獰。
我別開眼,仰頭對上父皇有些懷疑的雙眸:「二皇兄如此疑我,兒臣自要卸妝自證!」
3
說著,我又看向一旁的張監(jiān)正: 「只是父皇剛也說了,母妃當(dāng)年痛足一日,到得子時,方才生下兒臣。 兒臣幼時,母妃也曾請凈安師太批命。師太說,子時不批命,批也批不準(zhǔn)。不知監(jiān)正大人,對此怎么看?」
張監(jiān)正頓時冷汗涔涔:「凈安師太是得道高人。她說的,自然是沒錯的。臣也說了,三公主命格特殊。確實(shí)生于早子時和生于晚子時,日干完全不同,命格也大不一樣。」
我繼續(xù)追問:「那大人方才說,可能危及帝星的命盤,到底是早子時,還是晚子時呢?」
張監(jiān)正在紙上反復(fù)確認(rèn)后,方才小心翼翼地作答: 「臣替三公主取的,是晚子時。」
我長出一口氣,沖父皇朗聲而道: 「當(dāng)年因師太不肯替兒臣批命,母妃特意找到接生的穩(wěn)婆,多方確證,最終給出的乃是早子時。 此事師太與穩(wěn)婆皆知,父皇盡可遣人一問。」
父皇側(cè)目看向張監(jiān)正。
老大人擦了擦額間的冷汗,跪下請罪: 「臣失職!臣確實(shí)只按慣例取了晚子時,并不知三公主其實(shí)生于早子時。」
父皇輕哼了一聲:「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,自己去領(lǐng)五十杖吧。」
滿頭白發(fā)的張監(jiān)正,訥訥稱是而去。也不知這五十杖下去,會不會要了他的命。
父皇的目光又轉(zhuǎn)向一側(cè)的二皇兄,陰濕滑膩,像一條毒蛇一樣,爬過二皇兄的臉。
二皇兄抖如篩糠,卻死死抓住浮木不放: 「三妹妹,你怎么還不卸妝?」
我朝他微微一笑,先拔下了楊柳簪,滿頭烏發(fā)傾瀉而下,看得父皇又怔了神。
然后我轉(zhuǎn)頭向內(nèi)侍道:「勞煩大官取盆水來。」
內(nèi)侍請了父皇的首肯,正要領(lǐng)命而去。
就有一聲尖細(xì)的通傳,自厚重的殿門外響起:「太傅柳容與大人到——」
4
吱呀一聲,殿門洞開。
近午的日光照進(jìn)來,拉出一條斜長的光柱。
一個頎長的身影穿過光柱,走了進(jìn)來。
玄衣冠冕,凜然有度。
他沖父皇拱手行禮:「恭喜陛下,賀喜陛下。河西驚現(xiàn)靈龜洛書,此乃無上祥瑞。」
父皇不喜反怒:「為何是河西?」
柳容與長身立于殿中,語氣不急不緩:「河西是中宮故里。鳳巢有喜,想必是天意。」
父皇嗤笑:「太傅就不替你柳家著急?」
「柳家圣眷隆重,臣沒有什么可著急的。」
父皇又看向大皇兄:「你呢?你也不急?」
自我進(jìn)殿后,一直沉默的大皇兄直起身來:「父皇春秋鼎盛,兒臣自有父皇庇蔭。」
父皇朗聲大笑,連道了三聲「好」,然后又陰惻惻地看向二皇兄: 「朕還沒老,你們就急了。河西鄭氏,該死!」
二皇兄自柳容與進(jìn)來稟告河西驚現(xiàn)祥瑞之時,面上就已血色全無。
此時只來得及喊一聲「母后救我——」,就被父皇命人堵上嘴,拖了下去。
我把指間遇水即化的遮瑕丸,悄悄攏回袖中,暗自松了一口氣。
幸好柳容與他及時趕到。不然我也沒有十足把握,能不露痕跡地遮掉紅痣。
母妃向來了解父皇。預(yù)言一出,她便知難逃一死。
在父皇命人拷打術(shù)師之時,母妃就以身體不適為由,離席尋到我,匆匆交代后事。
她囑我日后有難,便附信放走瑤華宮中的翠鳥。
終于揪出了危害帝星的禍端,父皇也高興起來,笑著跟柳容與說:「今日就不留你下棋了,你去后頭看看淑妃吧。」
柳容與謝了恩,帶著大皇兄往淑妃的明華宮而去。
殿中一時只剩下我。
父皇又有些出神,怔怔地看了我半晌,喃喃自語: 「像阿珠,真像...」
母妃出自南疆守將岑家,閨名曼珠。
我沒有躲開父皇的目光,只是在袖中攥緊了拳,一直攥到心口都發(fā)疼。
父皇才終于揮手讓我離開。
還命人去我的瑤華宮中,將挽秋所畫的寧妃小像,悉數(shù)取來。
踏出乾清宮的那一刻,日已正午。
我瞇起眼,望向殿外的晷表。
光陰荏苒。
一晃,母妃已經(jīng)離開我四年有余。
我好想她。
5
回去瑤華宮的路上,我特意繞了個彎,打聽了張監(jiān)正的情況。
父皇實(shí)在涼薄,張監(jiān)正這樣的自己人,五十杖也打得毫不客氣。
只留了一口氣,令他不死而已。可內(nèi)里的肺腑,大概都傷透了。也不知還有幾年好活。
回到瑤華宮中,翠鳥已先我一步回來,正在挽秋的手上,悠閑啄食。
這翠鳥本有一對,另一只被母妃帶去了江南。
母妃死后,隨行侍女遍尋不見,都說這翠鳥大抵是有靈性,隨主人芳魂而去了。
見我進(jìn)來,挽秋沖我比了個手勢,表示幾卷母妃的小像,都已被父皇的人取走。
我提筆寫了張紙條:【我要給張監(jiān)正送藥。】
就從挽秋手里接過翠鳥,綁上紙條,再次放飛。
到了晚間,一個不起眼的內(nèi)侍悄悄站到我身邊:「公主,您的藥可以給我。」
我抬眼看了看內(nèi)侍的臉,平平無奇,我一點(diǎn)印象都沒有。可他的前襟有刺繡,顯然也不是新人。
柳容與的本事,比我想的還要大。
我命挽秋尋出護(hù)心丸,又囑咐內(nèi)侍替我?guī)г挘骸阜诉@藥,再大的內(nèi)傷也能護(hù)住心脈,可以慢慢醫(yī)治,不致有性命之憂。安平不得已才挑破子時一事,還望老大人見諒。」
南疆多有奇花異草,珍禽靈獸。連帶著那里的醫(yī)術(shù)藥物,也與中土大有不同。
而岑家世代鎮(zhèn)守南疆,早與當(dāng)?shù)厝跒橐惑w。
這護(hù)心丸和遮瑕丸,都是母妃從南疆帶來的。她人雖然不在了,可留下的東西仍在保護(hù)我,幫助我。
我鼻子一酸,又將淚意硬生生地壓了回去。
鄭重看向眼前的內(nèi)侍:「再告訴你家大人,我也想進(jìn)弘文館。」
弘文館是大梁皇子的學(xué)習(xí)之處。他們在那里學(xué)習(xí)帝王之道,馭人之術(shù)。最后勝出者,就能坐上龍椅。
內(nèi)侍替我送了藥,卻沒有帶回柳容與的答復(fù)。
三天后,我被鄭皇后傳召去了鳳藻宮。
并因?yàn)閷屎蟛痪矗徽颇樢话傧拢直涣P在正午的毒日下,頂著大青磚,跪足兩個時辰。
好端端的二皇子突然暴斃,鄭皇后也不是傻子,她不敢對父皇如何,只能拿我撒氣。
我一整日水米未進(jìn),終是在烈日之下昏了過去。
在瑤華宮熟悉的榻上醒來時,我總覺得,自己在昏昏沉沉間,聽到過柳容與的嘆息。
6
等我病好之后,就聽說鄭皇后因?yàn)閱首油礃O,無法再理宮事。鳳印被父皇交予柳淑妃代為執(zhí)掌。
欽天監(jiān)的張監(jiān)正也因年邁體弱,向父皇提出告老還鄉(xiāng)。父皇允他一年后辭官,但須提前選好繼任者。
于是,欽天監(jiān)大張皇榜,廣納天下奇人異士。一時間,京城擠滿了方士術(shù)師。
又有柳太傅向父皇進(jìn)言,說帝室血脈珍貴,公主也當(dāng)好好教養(yǎng),與皇子一同進(jìn)學(xué)。
父皇也允準(zhǔn)了。
于是我進(jìn)了弘文館,與大皇兄一起學(xué)習(xí)。給我們授課的老師,正是太傅柳容與。
一連數(shù)月,柳容與都沒有絲毫敷衍,毫無保留地教我馭人之術(shù)。
等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北燕來使,沒來上課的那一日,我便在散學(xué)之后,假裝弄丟了耳環(huán),故意在館中逗留尋找。
柳容與也折回來尋我:「公主在找何物?」
我直起身,沖他粲然一笑:「在找柳大人。」
他有些無奈:「公主找臣,又有何事?」
「太傅大人終于肯親自教我。」
聞言,柳容與眸中有些悵惘:「臣只求公主無病無災(zāi),喜樂一生。可公主的命格實(shí)在太兇了,不多學(xué)點(diǎn)本事,怕是連命都保不住。」
我斂容正色,屈膝向他行了一禮:「這一禮,是小柳兒謝過太傅大人的。」
柳容與啞然失笑:「也是。小柳兒這般聰慧,自是從翠鳥求救那一日,便已猜到是我了。」
說著,他也有些好奇:「小柳兒就不問,我和你娘是什么關(guān)系嗎?」
我搖頭,一雙酷似母妃的杏眼,認(rèn)真看進(jìn)他眼底: 「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,就也是我最信任的人。」
柳容與的眼里,似有水光一閃而過。
他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說:「是。 小柳兒可以像相信你娘那樣的,相信我。」
我也用力點(diǎn)頭。
可與其說我相信他,不如說我在賭。
賭他做不到,眼睜睜地看著酷似故人的遺孤,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,死于深宮婦人之手。
因?yàn)榍鍖m的太微秘事,正是我設(shè)法透露給鄭皇后的。為的就是倒逼柳容與,把我送進(jìn)弘文館。
我不知道柳容與在我和大皇兄之間,會選擇誰。
我只知道,我必須要贏。
沒有一個帝王,能夠容下危及他的命星。
母妃機(jī)關(guān)算盡,付出無數(shù)代價,甚至賠上了自己的一條命,才將將替我掩蓋了這些年。
可我越長大,命星的力量就越強(qiáng)。
早晚有一天,要遮掩不住。
7
當(dāng)晚,父皇在宮中設(shè)宴,招待北燕來使。
離他最近的下首,坐的不是柳容與,而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男子。素衣清顏,不染半點(diǎn)塵埃。
鄭皇后命河西女伎獻(xiàn)上西涼樂舞。
琵琶聲急,女伎胡旋而起,越舞越快。
滿殿叫好聲中,領(lǐng)舞的女伎突地旋至父皇案前,又從靴中抽出一柄短匕,直刺父皇胸前。
父皇臉上剛浮起一絲驚恐,短匕就被坐在鄭皇后下首的柳容與用酒盅擊落。
待到女伎被殿上護(hù)衛(wèi)擒下,父皇放聲大笑:「阿呂和阿柳,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!」
跟著又轉(zhuǎn)身一個掌摑,狠狠打在鄭皇后的臉上:「該死的賤婦!」
鄭皇后嘴角都被抽出血來,眼神卻亮得驚人:「蕭烈小兒,你殺我皇兒,還欲滅我河西鄭氏,我看你,才是該死!」
父皇磔磔冷笑:「阿呂早就替朕算到,今日你要犯上作亂。真是無知婦孺,不自量力!來人!給朕把這賤婦,做成人彘。讓她好好看著,到底是朕先死,還是她鄭家滿門先死。」
鄭皇后眼里閃過一絲懼色,但很快就被殿外傳來的急報所鼓舞:「八百里加急。河西軍叛了,鄭氏反了!」
鄭皇后雙手被縛,釵發(fā)凌亂,大聲笑得快意:「天有異相,妖星再現(xiàn),大梁氣運(yùn)已絕。蕭烈,你的死期到了!」
父皇不發(fā)一言,冷冷盯著鄭皇后被拉了下去,才轉(zhuǎn)頭看我:「阿呂,再替朕的三公主算一算命格。」
素衣男子長身而起,淡淡地應(yīng)了一聲「是」。
他緩步向我走來,如玉的臉上,一雙眼如漆如曜,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,看見我的靈魂。
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,強(qiáng)自鎮(zhèn)定著開口:「大人如何稱呼?」
「下官欽天監(jiān)主簿,呂道微。」
這個新出現(xiàn)在父皇身邊的術(shù)師,跟五年前江南的那個術(shù)師一樣,都姓呂,呂祖的呂。
可我心跳愈是急,笑得便愈是甜。
「呂大人是相面,還是相手?」
8
呂道微盯著我的眉心,面色沉靜無波。
今晚是宮宴,我盛裝出席,自然也是貼了花鈿的。
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,他終于開口:「有勞公主,伸出右手。」
我松了一口氣,從容不迫地,挽袖伸手。
為了改變掌心的紋理,母妃常年給我用藥湯洗手,直到凈安師太說,連她都已看不分明。
呂道微抽出一條素白帕子,托住了我的手腕。
他眼神落到我的掌心,像是被刺了一下,微微蹙眉。
坐我右側(cè)的柳容與突然起身,沖父皇拱手道:「陛下,是否先請使臣離席?」
父皇面皮緊繃:「讓阿呂先看。」
呂道微對旁邊的動靜恍若未聞,自顧自托著我的手,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看完:「三公主吉人天相,福澤可佑江山。」
語畢,殿外剛好吹進(jìn)一陣長風(fēng),蕩起他的素衣,袂袖飄飄,恍若神仙。
父皇松開了緊捏的酒盅:「那河西鄭氏呢?」
呂道微語氣平靜,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:「叛軍不過癬疥之疾,不足為患。」
父皇臉上終于露出笑容,這才想起北燕來使:「燕地毗鄰朕的河西,素日商貿(mào)往來頗多。不知貴國在其中,又打算演個什么角色?」
北燕使臣恭敬下跪:「小臣此番前來,乃是我王欲替太子求娶大梁公主,永結(jié)同盟。絕不會給叛軍提供一米一黍。」
父皇縱聲大笑,自覺天威赫赫,顏面有光。又一疊聲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,要與北燕使臣一醉方休。
只有柳容與要去處理河西叛亂,提前告退離席。
很快,殿上絲竹又起,觥籌交錯。仿佛剛才的刀光劍影,從來沒有出現(xiàn)過。
這里的每一個人也都像是忘了,片刻之前還是一國之母的鄭皇后,此時已成甕中囚。
喝到盡興處,北燕使臣借了酒意,再次求親:「臣觀三公主與我家太子年歲相仿,正是一對佳偶。不知陛下可愿割愛?」
大皇兄也望著我笑:「三妹妹敏慧通達(dá),端方有儀,合該是戴鳳冠的人。」
滿殿賓客哄然,兩國官員皆與身側(cè)人碰杯飲酒,氣氛熱烈,仿佛好事已在眼前。
唯有呂道微自顧自地,只給自己斟酒。
父皇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,沖使臣打了個哈哈:「你說安平啊,她尚未及笄。婚嫁之事,尚早。」
我低頭飲了一口酒。
鄭家一倒,大皇兄就有些忘形了。
他竟然沒有注意到,呂道微說我「福澤可佑江山」時,父皇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。
只是我也有些奇怪,呂道微為何會下那樣的批語。
東海呂氏,不是「絕無虛言」的嗎?
9
母妃說,師太替我批命后大驚失色,稱我「極貴而不利夫,若不夭折,必弒君而成天下之主」。
幸好母妃與師太交情甚篤。
她求師太替我粉飾,將我的八字從晚子時改到了早子時,又重金買通接生的穩(wěn)婆。
還讓師太收我做了記名弟子,希望佛門福德,能夠保佑我健康長大,不致夭折。
可我六歲那年出痘,極其兇險。
父皇惜命,不顧我身體虛弱,要把我扔到郊外皇莊,令我自生自滅。
母妃以死相逼,才爭到送我去玉華寺養(yǎng)病的機(jī)會。
玉華寺的住持便是凈安師太。
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帶,沒日沒夜地照顧我,終于將我從閻王手里搶回一條命來。
病愈回宮那日,師太猶豫再三,到底還是提醒母妃,說我九歲那年,還有一個大坎。
過不去,就會死。
母妃聽了沒有哭,她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師太的眼:「凈安,你有辦法的。對不對?」
師太垂目斂眉,念了一聲佛號。
再抬眼時,滿目悲憫。
「相傳呂祖在東海有一脈傳人,鐵口斷命,絕無虛言。你若能往江南去,興許能遇到他們。要是他們肯出手消災(zāi),令儀或可長命無憂。」
三年后,父皇微服下江南。母妃欣喜若狂,費(fèi)盡心思討好父皇,終于哄到了帶我一起隨行的機(jī)會。
挑選隨行宮人時,母妃也頗費(fèi)了一番思量。她自南疆帶進(jìn)宮兩個心腹侍女。
挽秋擅毒會醫(yī),望春善卜。
師太說我的大劫不是病。母妃就帶了望春隨行。
望春執(zhí)三枚銅錢在手,一路六爻起卦,尋找呂祖?zhèn)魅说男雄櫡较颉?/p>
術(shù)師不請自來那日,望春擲出了「水火既濟(jì)」。
此卦坎上離下,初吉終亂。
母妃思量再三,囑我躲到鴛鴦廳的帷幕后,由她先行試探。等她擊掌為號,我再假裝與望春迷藏,誤入帷幕里貪睡方醒。
可誰也沒有想到,這術(shù)師一進(jìn)來就自報家門,叫破了父皇身份,鐵口錚錚:「亂我朝天下者,即在君側(cè)。」
父皇既驚且怒,追問再三。呂術(shù)師只是搖頭不語。
直到一百杖下去,呂術(shù)師才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句:
「我東海呂氏有家規(guī),鐵口斷命,不得虛言。今日陛下便是打死了我,我也不能無中生有。」
父皇冷笑連連:「你一會說亂臣即在朕側(cè),一會又說不能無中生有。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呂祖?zhèn)魅耍贿^就是個巧言令色、欺世盜名之徒!給朕繼續(xù)打!說不出來便是欺君,打死治罪!」
我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,呂術(shù)師的聲息漸漸弱了下去,很快連呻吟呼痛聲都沒了。
只有板子打在骨肉之上,令人膽戰(zhàn)心驚的悶響。
一只冰涼的手自身后捂上我的嘴。
我扭頭看去,是母妃。她示意我不要出聲,悄悄帶著我,從北廳的后門離開。
那一天,就是我與母妃最后的訣別。
直到母妃喝下那碗鶴頂紅,含淚撫過我的臉頰,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。
我才終于明白,什么叫「坎上離下,初吉終亂」。
伴君如伴虎。
伴暴君,如伴瘋虎。
思量間,我望向眼前喝到面紅耳赤的暴君。
他懷里擁著一個豐腴的西域舞姬。女子香肩半露,檀口微張,正等著他以口渡酒。
席間其余男子也皆盡效仿,或擁或抱,皆有美人在懷,一派香艷淫靡之色。
誰也不再記得,河西正在叛亂,將有生靈涂炭。
如此江山,我真的能福澤嗎?
我下意識看向?qū)γ娴膮蔚牢ⅰ?/p>
他懷里沒有美人。恍若世外仙,不沾半點(diǎn)塵。
可對上我的目光,他又極快地沖我眨了下眼,還帶了幾分自來熟的調(diào)侃。
我一怔。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喝多了酒,看花眼。
這樣的呂道微,真會是東海呂氏的傳人?
10
翌日,父皇封我為「護(hù)國公主」,賜食邑三千戶。
大皇兄終于醒過味來。
在弘文館遇見時,他沖我涼涼地笑:「好一個護(hù)國公主。柳家出錢平叛,卻是你福佑江山。」
我翻開桌上的《孫子兵法》:「我能福佑大梁江山,大皇兄不開心嗎?別忘了,你也姓蕭。」
大皇兄嗤笑:「我只是好奇,三妹妹什么時候長了這么大本事,手都能伸進(jìn)欽天監(jiān)了。我那短命的二皇弟,都沒有這個能耐。」
我頭也不抬:「天意難測,我也沒想到,我竟有這么大的福氣。」
大皇兄抽走我手里的書,一撕兩半:「三妹妹最好真有這福氣,不然還是多讀點(diǎn)女德、女誡的好。」
說著,他就將書扔出了窗外,甩袖而去。
跟著就有內(nèi)侍進(jìn)來通知我,柳太傅忙于河西平叛,近日都不能來弘文館上課了。
我頷首表示收到,起身去撿我的書。
晨起剛下過一場雨,廊下有積水。書冊不偏不倚,正好掉在一個泥水塘子里,被泡得臟污不堪。
只有我寫的一行筆記,隱約可見:【借尸還魂,攻心為上。】
我怔了怔,無聲輕笑。
回到瑤華宮,良貴人正帶著宮女?dāng)[開架勢,要做七夕夜的乞巧果子。
見到我,她欣喜地笑:「公主今兒怎么這么早?乞巧的新衣我替你準(zhǔn)備好了。要不要先試試?」
每逢年節(jié),尚衣監(jiān)自會按制準(zhǔn)備公主的衣裙。可良貴人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,一定要親手替我裁制一身素白的里衣。
我也笑:「當(dāng)然要。貴人的手藝頂頂好,這宮里,誰也比不上。」
換上新衣,替我束發(fā)的挽秋,突然對鏡垂淚。一旁的良貴人,也有些怔忡:「公主真是越來越像娘娘了。」
我閉了閉眼,壓下眼角的澀意,轉(zhuǎn)身朝她們笑:「是啊,我馬上就長大了。」
良貴人也趕緊擠出笑意:「明年我們?nèi)骶鸵绑抢病_^幾天女兒節(jié),咱們可要好好乞巧,保佑我們公主嫁個良人。」
我沒有接話,只是看了眼窗邊的曼珠沙華。
它妖紅似血,凄美如畫。
入夜后,我提筆寫信給柳容與,托他抽空幫我查一查呂道微的來歷。
翠鳥在夜色中,撲棱棱地飛出了瑤華宮。
可直到第二天早上,它都沒有回來。
挽秋一夜無眠,她不停進(jìn)進(jìn)出出,每一次回來都無奈地?fù)u頭。
到最后,她干脆蹲到了空空的鳥籠前。焦灼又絕望的樣子,像極了五年前的望春。
我站在挽秋身側(cè),看旭日東升后,太白星依舊清晰可辨,終于在心中下定決心。
我以替大梁和父皇祈福為由,得了父皇允準(zhǔn),前往京郊玉華寺,戒齋禮佛三天。
隨后,京中就開始傳出一則術(shù)師預(yù)言:「太白星晝頻見,則女主昌。」
11
三日后回宮,柳淑妃的大宮女送來了一個禮盒,說是大皇兄替我準(zhǔn)備的乞巧節(jié)禮。
大宮女話說得也很客氣:「今日女兒節(jié),咱們娘娘膝下沒有女兒,便想邀三公主一起用個晚膳。」
可禮盒里裝的,卻是三根翠鳥的尾羽。
日落時分,我?guī)е烨锶チ嗣魅A宮。
河西平叛進(jìn)展順利,柳家出力頗多。前朝已經(jīng)有人陸續(xù)上折,請立柳淑妃為后。
所以明華宮里掛滿了彩鳳花燈,尊貴又喜氣。
柳淑妃牽了我的手,笑吟吟地寒暄問話:「許久不見,安平真是出落成大美人兒了,也不知哪家兒郎有這福氣娶回家。」
我也淺笑:「一切但憑父皇做主。」
月兒爬上宮墻的時候,柳淑妃終于提到了北燕王太子,說他年輕有為,文韜武略,長得也英武不凡。
還命侍女取來他的畫像:「安平你看。」
我低眉斂目:「娘娘,安平尚小。」
淑妃輕搖羅扇:「不小,明年就及笄了。如今先與北燕定下來,再慢慢走禮準(zhǔn)備,明年大婚正好。」
我語氣平靜:「這與父皇說的,好像不大一樣。」
淑妃還沒答話,大皇兄的聲音就自簾外響起:「三妹妹不必?fù)?dān)憂,父皇那邊自有太傅為你說項(xiàng)。」
他掀簾而入,目光銳利地看向我。
我淡淡垂眸:「我又不想嫁他,自然不必?fù)?dān)憂。」
大皇兄臉色微僵,冷聲吩咐簾外的內(nèi)侍進(jìn)來:「三妹妹敬酒不吃,皇兄只好再給你加道菜。」
內(nèi)侍手里的托盤上,正是一只被擰斷脖子的翠鳥。
我別開眼:「上天有好生之德,殺生不積福。」
大皇兄滿意輕笑:「若不是逮到了這只畜生,我還真叫你騙過去了。可惜呂主簿那樣的人物,又豈會為一女子所用?三妹妹喜歡積福,正好北燕也喜歡你的福澤之名。你若是聽話,咱們大家都好。不然,我就只能把這死鳥交給父皇,讓他好好看看,他的護(hù)國公主,手伸得到底有多長。」
我努力讓語氣顯得僵硬:「但憑大皇兄做主。」
12
回到瑤華宮,我問挽秋:「都看清楚了嗎?」
挽秋點(diǎn)頭,又研墨提筆,細(xì)細(xì)繪下柳淑妃的肖像。
我無事可做,便去院中看良貴人她們穿七巧針。
月華如練,照得滿庭生輝。
年華正好的女子們素手翻飛,將五彩絲線飛快地穿入九尾針。
良貴人伸手拉我:「公主也來試試。」
我趕緊搖頭拒絕。
我這一雙手,或可攪弄風(fēng)云。但要它穿針引線,著實(shí)是為難了。
良貴人捂嘴輕笑,又拿起桌上一個五彩絆結(jié),塞進(jìn)我手中:「這叫『相憐愛』,公主拿好了。」
笑鬧間,月已上中天。
正要散時,柳容與突然來了瑤華宮。良貴人趕緊帶著宮女回避。
幾日沒見,柳容與眉梢染了一絲倦意,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「相憐愛」,張口喚了聲「小柳兒」。
「京中出了個預(yù)言,說大梁將要女主昌。我已將消息先給攔了,但是皇帝早晚會聽說。我看欽天監(jiān)新來的呂主簿,對你似乎沒有惡意。我設(shè)法讓他明日來趟瑤華宮,你探一探他口風(fēng)。」
我搖頭拒絕:「那個預(yù)言,就是我放的。」
柳容與錯愕,微涼的眸中噌地燃起暗火:「你瘋了嗎?好不容易,才讓皇帝不疑你。」
我緊緊盯著他的表情:「我就不能爭一爭,坐那個位子嗎?」
柳容與一怔,眸底的火光熄了下去,又恢復(fù)成夜下深湖:「你一個女孩兒,何必要走這么險的路?但凡踏錯一步,你都會沒命的。」
這一刻我終于明白,為什么我一直下意識地,不想把那個秘密告訴他。
「可這原本就是我的命啊。」我笑了笑,仰頭看向天上的太白星,「它就在那里,躲是躲不過的。」
柳容與的聲音有些發(fā)澀:「你可以離開大梁。」
我「哦」了一聲:「這就是,你也想讓我嫁去北燕的原因?」
柳容與微愣:「你已經(jīng)知道了?」
他放低了聲音,語氣格外溫柔:「小柳兒,我都細(xì)細(xì)查過了。北燕那個王太子,確實(shí)算個人物。」
我只是沉靜地看著他,沒有答話。
柳容與眸光黯了黯,語氣里有了幾分哀求之意:「小柳兒,你娘讓你好好活著。若是踏上那條路,我未必能護(hù)你周全。」
「那我去北燕,你就能護(hù)我周全嗎?」
柳容與的聲音有些飄忽:「你是大梁公主,又有福運(yùn)在身,北燕王室自然會尊重你。」
「福運(yùn)?」我輕笑出聲。「大人查清楚那呂道微的底細(xì)了嗎?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鄉(xiāng)野術(shù)師,隨口胡編的瞎話,竟也能讓太傅大人奉為圭臬嗎?」
柳容與默了默:「只要我活著一日,大梁就會是你的后盾。北燕絕不敢薄待你。」
我定定看了他一會,忽地沖他一笑。這個酷似母妃的笑容,我早已對鏡練過千百遍。母妃也曾寵冠六宮,可最后呢?」
這話恍若一道驚雷,在柳容與眸中炸響,深湖波瀾乍現(xiàn),風(fēng)雨大作。唯余一葉孤舟,仍奮力前行。
我恍若未見,誓要將這深湖掀起滔天巨瀾:「還是說你柳家,需要一個北燕這樣的盟軍?」
亟亟而行的孤舟終于撞了礁,又被狂風(fēng)卷得支離破碎。柳容與煢煢而立,唇上不見一絲血色。
他有些空茫地看著我,語氣愴然:「我在朝中汲汲半生,并非為了柳家...」
柳容與沒有再繼續(xù)往下說,他只是仰起了頭,看向漫天星河。河的兩岸,牛郎與織女遙遙相望。
他癡癡看了許久,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,終于啞聲開口:「如你所愿,三公主。」
13
柳容與走后,我進(jìn)殿去尋挽秋:「畫完了?」
挽秋默默點(diǎn)頭,眼中有些神傷。
我低頭看去,柳淑妃的畫像邊上,還晾著一張畫紙,上面畫了一對神氣活現(xiàn)的翠鳥。
瑤華宮中的這對翠鳥,原本一直是望春在養(yǎng)。后來她和母妃一起死在江南,挽秋便將宮中僅剩的這只,當(dāng)成了她對望春的念想。
我捏了捏她的手:「這些賬,早晚都要算。」
挽秋又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開始替我繪妝。在她巧手施為之下,我直接長了十來歲,幾乎就是五年前的母妃。
我脫掉宮裝,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。又拔掉發(fā)簪,任由一頭黑發(fā)傾瀉而下。
然后悄悄出門,往湖中的觀月亭行去。
自從母妃死后,每年七夕,父皇都會在觀月亭上,獨(dú)自飲酒到天明。
這天晚上,父皇便遙遙望見湖畔有一白衣女鬼,黑發(fā)覆面,逶迤而來。
他的聲音開始發(fā)顫:「阿珠,是你嗎?」
女鬼嗚嗚出聲,卻說不出話來,仿佛被什么東西塞住了嘴巴。
父皇哽咽:「你終于肯來見朕了。」
女鬼只能以嗚嗚的哀鳴,回應(yīng)著他。
父皇終于痛哭出聲:「阿珠!朕也不想殺你。可朕不能斷送了祖宗的江山啊!」
他起身踉蹌著,要向那女鬼行去。
女鬼轉(zhuǎn)了個身,黑發(fā)隨之揚(yáng)起,露出小半張臉,正是父皇念念不忘的樣子。
接著,她身上一團(tuán)白色煙霧炸開。
父皇驚痛而呼:「阿珠——」
他跌跌撞撞地沖向女鬼站立的地方,可是太晚了。
白色煙霧消散之后,那里早已空無一人,只有地上一張祭祀用的黃裱紙,赫然寫著七個紅字:
【亂大梁者,柳皇后。】
14
盡管我拒絕了柳容與的建議,但第二天一早,呂道微還是來了瑤華宮。
他從袖中拿出一張黃裱紙:「公主可認(rèn)得此物?」
我垂眸看了一眼,上面空無一字,便閑閑給他倒了一杯茶:「祭祀亡親之物,我自然是認(rèn)得的。」
呂道微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:「下官去南疆游歷的時候,曾見過一種紅色草汁,用來寫字,個把時辰后,字跡就會自然消失。」
我心頭猛跳,面上卻仍好奇地問:「大人可有帶來京城?如此神奇之物,我也很想見識一下。」
呂道微搖頭:「此物稀罕,不易得。」
我有些遺憾,又略帶傷懷:「母妃走得早,沒能帶我回南疆看看。唯一一次離開京城,還是去
的江南。」
說著我又抬起眼,定定看向呂道微:「母妃信命,一直想找傳說中的東海呂氏。」
呂道微笑了:「這就是公主命人查我的原因?」
果然,他也知道了。
大皇兄一向自負(fù)聰明,善于籠絡(luò)人心,一定會把那張紙條拿給呂道微看。
我不答反問:「所以呂大人是嗎?」
「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」呂道微剛笑著說完,就皺起了眉頭,目有痛楚之色。
我放下手中一直沒喝的茶杯,淺笑著看他:「是不是東海呂,大人也都是我的貴客。我特地沏了我珍藏的斷魂茶。不知大人覺得,味道如何?」
在玉華寺的三日,凈安師太已然替我探明,呂道微正是出自東海呂氏。
呂道微勉力控制臉上的表情:「公主說是什么味道,就是什么味道。」
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:「很好。不管你是不是東海呂,今日我不問你的來歷,只問你的將來。呂大人若是肯和我聯(lián)手,父皇和大皇兄能給你的,我以后也都能給你。若是不肯...」我笑了笑,「那大人就沒有以后了。」
呂道微努力撐出一個哭似的笑:「下官本就有投效之心。否則當(dāng)日宮宴,何必替公主遮掩?」
我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命挽秋捧來呂祖像,又讓呂道微以呂祖之名起了個毒誓,然后才給了他解藥。
呂道微服下后,終于舒展了眉眼。
我將一管丸藥放到他面前:「每三日服用一粒,每月找我取一管新的。這解藥的方子,只在我這腦子里。但只要我不死,你就不會死。」
呂道微苦笑:「公主可真是下血本。」
我彎了彎唇:「畢竟大人是我的貴客。」
其實(shí)我只是唬他的。這斷魂茶不過是個普通的毒,根本用不著一直服用解藥。
只他若是不肯投效,我便也只好先弄死了他,再找柳容與替我善后。
呂道微點(diǎn)頭:「下官會記得,每月來看公主的。」
「還有...」他指了指桌上的黃裱紙,「陛下只是讓我算算,它的主人魂歸何處,往生投胎了沒有。」
說著,他又極快地沖我眨了下眼。
令我一時有些懷疑,他是不是真被我唬住了。
15
七夕過后,柳容與又恢復(fù)了弘文館的授課。
大皇兄讓他多講些北燕的政事:「三妹妹能聽太傅教導(dǎo)的日子不多了,抓緊時間,學(xué)點(diǎn)有用的。」
柳容與從善如流。我當(dāng)然也要認(rèn)真聽講。
欲登高位福澤江山,心中,就要先裝天下。
既然連柳容與都說,北燕王太子是個人物,我就更加不能掉以輕心。
河西平定那日,父皇很高興,又大開宮宴。
這一回,是柳淑妃陪著父皇,一起坐在上首。宮燈高懸,在柳淑妃的鳳簪上折出金燦燦的光。
前朝柳氏一家獨(dú)大,后宮淑妃早掌鳳印。人人都覺她離后位,只差一紙冊封。淑妃自己也不例外。
我低頭飲了一口酒,聽見有人重提聯(lián)姻:「陛下,此番平定河西,北燕亦有助力。燕王又修來國書,求娶大梁公主。」
父皇哈哈大笑:「我兒福澤深厚,叫他拿燕云九州來換!」
大皇兄與那人對視一眼,轉(zhuǎn)了話題:「父皇,兒臣近日在京中,聽到了一則術(shù)師預(yù)言。說太白星白晝可見,是天有異象。」
父皇放下了剛端起的酒盅:「欽天監(jiān)為何不報?」
呂道微起身拱手:「陛下,臣仍在推演,太白星應(yīng)于何人。」
父皇眼神極冷:「何時能有結(jié)果?」
呂道微沉吟片刻:「大約還需三日。」
大皇兄微微疑惑:「呂大人,為何京中的民間術(shù)師,反倒早早能有預(yù)言?」
呂道微淡淡回應(yīng):「我東海呂氏有祖訓(xùn),推演天命,絕無虛言。下官若是沒有十足把握,便不能妄言,否則會反噬自身。」
父皇看向大皇兄:「那民間術(shù)師如何說?」
幾上燭火微晃,映得大皇兄的臉忽明忽暗,他一字一句地說道:「太白星晝見,女主昌。」
偌大的宮殿,突然一片死寂。
我松開了手中的酒盅。厚瓷落地,發(fā)出一聲悶響。
父皇面沉如水:「安平?」
我仰頭看向柳淑妃的鳳簪,目光幽幽:「兒臣有些不解。鄭氏已廢,大梁何來的女主?」
大皇兄語氣冰涼:「大梁還有公主。」
我立刻起身,伏跪在地:「父皇明鑒,兒臣絕無不臣之心!」
父皇的聲音極寒極冷:「阿呂。」
「臣在。」
「朕限你三日之內(nèi),上報太白星應(yīng)于何人,否則提頭來見!」
「臣必竭力而為。」
「阿柳。」
「臣在。」
「將那民間術(shù)師帶來,朕要親自問話!」
16
宮宴草草結(jié)束。
我被侍衛(wèi)送回瑤華宮中軟禁,非詔不得離殿。
良貴人借口要去湖畔折幾枝荷花,也被兵刃擋在了瑤華宮門口。她看了看門外的甲衛(wèi),第一次帶我進(jìn)了母妃住過的房間。
那里久無人居,一推門就看到,細(xì)塵在光里飛舞。
良貴人微微駐足。
她本是瑤華宮宮女,容貌普通,身姿卻頗為婀娜,只看背影,與母妃有七分相似。
母妃才入宮時,曾遭柳淑妃陷害,被貶去玉華寺修行。醉酒的父皇錯將良貴人認(rèn)成母妃,才有了唯一一次承寵。
良貴人回頭喚我:「公主,快進(jìn)來。」
我默默進(jìn)門,看她屈起兩根手指,輕輕擊打墻壁。
終于敲到中空處,又拿起一柄小尖錘,用力猛砸。墻皮掉落下來,露出一個內(nèi)藏機(jī)關(guān)的壁龕。
良貴人毫不猶豫,抬手?jǐn)Q動機(jī)關(guān)。
一陣不大的轟響聲后,母妃那張拔步床的踏板竟然升了起來,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。
良貴人理了理額間的鬢發(fā),長出一口氣:「幸好阿爹教我的,都還沒有忘記。」
我這才知道,良貴人的父親,便是修這密道機(jī)關(guān)的匠人。密道筑成之日,也是他身死之時。
良貴人拭掉眼角的淚,溫柔地看著我:「快走吧,公主。離開這吃人的地方,去找柳大人,別再回來。」
我忍不住張開手,給了這個良善的女子,一個用力的擁抱:「還沒到這一步呢,貴人。我會贏。會替母妃報仇,也替你阿爹報仇。」
把機(jī)關(guān)恢復(fù)到原樣,又用一幅字畫將壁龕做了遮擋。
做完這一切出來,我看到那個平平無奇的內(nèi)侍,又來了瑤華宮。
果然,外面的甲兵是擋不住柳容與的。
內(nèi)侍是來告訴我,昨晚民間術(shù)師進(jìn)宮后,父皇便問三公主和柳淑妃,到底誰才是太白星預(yù)示之人。
術(shù)師說他不知此女名姓,被父皇杖責(zé)后,才終于吐露,他只是在正午的日光中,見過太白星上,隱隱有個穿龍袍的女子顯現(xiàn)。
父皇立刻命人取來紙筆,讓術(shù)師畫下所見女子。
術(shù)師不擅丹青,但所畫的女子圓臉高額,眉眼細(xì)長,一看就更像柳淑妃。
所以此刻,明華宮也已經(jīng)被圍了起來。
我和挽秋相視而笑。
父皇生性多疑,若術(shù)師直接說是柳淑妃,他說不定反會疑心于我。
多虧大皇兄,特特將我邀去明華宮,讓我不用再費(fèi)心,給挽秋安排觀察柳淑妃的機(jī)會。
畢竟我們在瑤華宮蟄居了五年,若是挽秋記得不清楚,畫得不像,那就得不償失了。
內(nèi)侍垂手而立,姿態(tài)恭敬:「我家大人已將術(shù)師送出京城,請公主放心。只是兩日后的呂主簿...」
我截斷了內(nèi)侍的話:「此事我已有主張,也請你家大人放心。」
17
兩天后,我被傳去了乾清宮。
因?yàn)閰蔚牢⑼扑愠龅慕Y(jié)果,乃是一個「柳」字。
大皇兄得知后,立刻沖進(jìn)了乾清宮。
他讓內(nèi)侍把死鳥和紙條都拿給父皇看,語氣里還隱隱透著得意:「父皇,安平她心懷鬼胎,所以一早就和外臣勾結(jié),脅迫收買了呂主簿。呂主簿算出這個結(jié)果,正是為了禍水東引,幫她掩飾不臣之心。」
我跪直了身子,坦然看向父皇:「翠鳥是瑤華宮的不假,但這紙條,實(shí)非兒臣之物。父皇宮中就有兒臣為您手抄的佛經(jīng),可命人取來對比,一望即知,這并非兒臣所寫。」
我左手也會書,而且跟右手字跡完全不同。
大皇兄冷笑:「你堂堂公主,用不著自己寫。」
我眸光沉靜:「若是父皇允準(zhǔn),可以遣人讓瑤華宮上下,人人自書一行。」
父皇簡直毫不猶豫:「準(zhǔn)!」
就派了心腹內(nèi)侍,去瑤華宮收取宮人字跡。
我又側(cè)目看向大皇兄:「大皇兄指控我與外臣勾結(jié),我倒想問問,具體是哪個外臣,與我勾結(jié)?」
大皇兄一愣。
他太輕視我,并不認(rèn)為我能勾結(jié)到什么重要的人,所以只想著要用死鳥恐嚇我。
可若是換了我,定會先留翠鳥一命,看它會帶了信飛往何處。
所以大皇兄只能硬著頭皮含糊其詞:「父皇明察秋毫,自然會揪出與你勾結(jié)的賊子。」
父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,沒有接話。
呂道微上前拱手:「陛下,我東海呂氏推演天命,若有虛言,就會反噬其身。不僅肉身保不住,道心也會受影響。所以我們這一脈,寧死也不會胡來。臣實(shí)在想不出來,這世上,還能有什么價碼,可以收買了臣,捏造天命!」
呂道微長身而立,意態(tài)傲然。
父皇的臉色緩和下來:「朕自然是信阿呂的。」
可他口上說著信,實(shí)則又命人喚來了張監(jiān)正。
張監(jiān)正受過那次廷杖,徹底傷了身子,進(jìn)殿的時候都有些顫顫巍巍。
父皇問他:「太白星異象,你如何看?」
張監(jiān)正跪得傴僂:「太白晝見,女主昌。」
「應(yīng)在何人?」
張監(jiān)正立刻伏跪在地,聲音甕甕的,都有些含混:「陛下恕罪,臣已推算多日,實(shí)在力有不逮。」
父皇沒有發(fā)怒,他的臉色甚至又緩和了一分。大約是覺得,東海呂氏,果然不負(fù)盛名。
于是他閑閑開口:「那你便給阿呂的結(jié)果占一卦,看看是吉是兇。」
張監(jiān)正有些遲疑。
父皇輕嘖一聲:「你不會老得不中用,連這都不能算了吧?那朕要你何用?」
張監(jiān)正身子一顫:「臣,遵旨。」
殿中氣氛急轉(zhuǎn)。
大皇兄放松下來,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。
我依舊神情淡淡。
父皇殘暴。一枚護(hù)心丸的人情,能換來張監(jiān)正一句「力有不逮」,我已然滿意,不能強(qiáng)求更多。
張監(jiān)正低頭,自懷中取出三枚銅錢,雙手合扣,連擲六次,竟擲出「兌為澤」。
此卦下澤上澤,是為上上吉。
張監(jiān)正微微一愣,很快便俯身下拜:「恭喜陛下,卦象大吉!」
大皇兄的笑容僵在了臉上,他不甘地瞪了我一眼。
我恍若未見,也俯身下拜:「恭喜父皇。」
呂道微投效我那日,便提過太白星異象,也提到京中已有「女主昌」的預(yù)言。
我讓他設(shè)法在欽天監(jiān)壓下此事,不要上報給父皇。
呂道微有些好奇:「此事不難。但下官也堵不住悠悠眾口,早晚會傳至皇帝耳中。」
我又給呂道微倒了一杯茶:「我要的,就是讓別人去傳給父皇。」
我已經(jīng)讓柳容與找合適的人,在大皇兄耳邊吹風(fēng),讓他利用太白星的預(yù)言,引起父皇對我的忌憚。
大皇兄在柳家,特別是柳容與的護(hù)持下,一路走得太順利了,哪還愿意自己費(fèi)神,殫精竭慮地謀算人心?他被人一鼓動,就會急吼吼地對我出手。
呂道微拿起茶杯想喝,又頓住苦笑:「公主的茶,下官竟是不敢喝了。」
我不禁莞爾,給自己也倒了一杯,先喝為敬:「我一向用人不疑,大人現(xiàn)在可以放心了。」
呂道微也笑著一飲而盡:「那等皇帝垂詢,下官就只好裝一次草包了。」
我搖頭說「不必」,又以指蘸茶,寫了一個「柳」字:「大人可以用它來交差。」
呂道微收起了笑意:「公主,下官確實(shí)出自東海呂氏。對于天命,最多假稱不知,不能亂指他人。」
我也鄭重神色:「放心。柳字,也可以指我。」
呂道微目光一凝,盯住我眉心的紅痣:「公主可否將真正的生辰八字,借下官一算?」
我應(yīng)了他的所求。
呂道微也以指蘸茶,在桌上飛快推演起來。
半晌,他長出一口氣:「原來如此,下官懂了。」
18
等父皇的心腹內(nèi)侍,從瑤華宮帶回所有宮人字跡后,太白星預(yù)言所指,終于再無懸念。
父皇不耐煩再聽大皇兄說我「跟欽天監(jiān)勾結(jié),陷害柳淑妃」,直接命人把他送回自己宮里禁足。
「多大的人了,還如此浮躁!真是難堪大任!」
柳淑妃也很快就被褫奪封號,打入冷宮。
我聽到這個消息,只是折了一朵妖紅似血的曼珠沙華,別在自己的鬢角。
父皇果然還是有所忌憚。
柳家在朝中盤根錯節(jié),殘暴如他,也不敢對柳淑妃說殺就殺。
但是沒關(guān)系,帝王的忌憚,都是雙刃劍。
今日既能救他們的命,來日,就能要了他們的命。
大皇兄被說「難堪大任」后,柳家又往宮里送了一個女兒。年輕嬌媚,很快就贏得父皇的歡心。
不過數(shù)月,已經(jīng)連晉三次位分,成了柳昭儀。
與此同時,父皇冷了柳容與,許久都沒召他下棋。
柳容與倒是寵辱不驚,依舊每日來弘文館授課。哪怕他的學(xué)生,只剩我一人。
可自從七夕夜后,柳容與再也不會喚我「小柳兒」,即使沒有旁人的場合,他也只是疏離又恭
敬地喊我,「三公主」。
他的課也教得越發(fā)認(rèn)真,像教一個真正的帝王一樣,教我「為君之道,先存百姓」。
挽秋擔(dān)心我難過,我笑著跟她說沒事:「欲戴皇冠,必承其重。」
這是一條注定孤獨(dú)的路。
而沒了柳容與這個棋搭子,父皇也有些無聊,時常召我去乾清宮說話。
可多數(shù)時候,他也只是隨便問我?guī)拙洌驼粗页錾瘛S袝r出神久了,還會沖著我喊「阿珠」。
我看著父皇微笑,既不應(yīng)聲,也不否認(rèn)。
因?yàn)樗谖疑侥侨杖∽叩哪稿嬒瘢俏液屯烨餅樗臏?zhǔn)備的。
挽秋用的顏料里,摻了一種南疆特有的香花。
父皇賞畫時,畫上淡淡的香味會進(jìn)入他的口鼻。日積月累,就會漸漸影響他的情志,令他極易
勾起心事,生出幻覺。
我默默觀察父皇狀態(tài),倒數(shù)計時的日子,很快就被一封來自北燕的國書打破了。
老燕王駕崩,北燕王太子繼位。不日將再遣使團(tuán),出訪大梁,商討簽訂新的兩國盟約。
柳家在前朝使力,說服父皇解了大皇兄的禁足令,仍由大皇兄負(fù)責(zé)接待北燕使臣。
這回出來的大皇兄,明顯收起了對我的輕視,人也變得有些陰沉。
北燕使團(tuán)抵京的那一天,父皇病了。
他近日總是夢見母妃,醒來后頭疼欲裂,只好加倍服食寧神的湯藥。
可寧神的湯藥多半又都助眠,父皇喝了便更加嗜睡,睡了又夢見母妃。
如此往復(fù),令他不勝其擾。干脆將北燕盟約一事,全部丟給了大皇兄。
畢竟在父皇眼里,北燕只是一個蠻邦小國,不值得他勞神費(fèi)心。
大皇兄負(fù)責(zé)在宮中設(shè)宴招待北燕使團(tuán),自然不會邀請我出席。
我也不以為意,自顧自提了一壺親手熬煮的寧神湯去看父皇。
這些日子我常來乾清宮,這里的內(nèi)侍也都與我熟了。
推門進(jìn)去,父皇剛自夢中驚醒,見到我,竟有幾分罕見的溫柔:「安平,你怎么沒去宮宴?」
我替父皇倒了一碗寧神湯:「兒臣又不想嫁去北燕,去那宮宴做甚?倒還不如來陪父皇說說話。」
父皇喝著寧神湯,呵呵直笑:「不嫁不嫁,安平可是朕的護(hù)國公主,怎么能便宜了北燕小兒?」
我也沖父皇笑。
是那個練過千百遍的,酷似母妃的笑容。
父皇怔住了。
好半天才回過神來,半啞著聲道:「寧妃...可有留什么念想給你?」
我默默垂下了眼:「只留了一只翠鳥,所以也不舍得拘著它。」
父皇大概想起了那只死狀奇慘的鳥,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:「柳氏賤婦,竟連只鳥畜都不肯放過。」
他露出了難得的慈父之態(tài):「安平有什么想要的嗎?父皇賞你。」
我搖頭:「兒臣已經(jīng)沒了娘,只求父皇長命百歲,能一直庇佑兒臣。」
父皇高興極了:「好好,那朕就許安平自主擇婚!你看上哪個兒郎,再來找朕賜婚。」
19
回瑤華宮的路上,我聽到宮宴那邊隱隱傳來樂聲,便走了沿湖的那條路。
絲竹悠揚(yáng)。隔水而聽,別有一番風(fēng)味。
不防卻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住了去路。
他劍眉星目,膚色黝黑,一張口就露出一口白牙:「安平公主。」
我抬眼打量,眼前的男子足蹬長靴,袍服圓領(lǐng)窄袖,一看就不是大梁官服:「你是北燕來客?」
男子爽朗一笑:「公主好眼力。不如再猜猜,我是誰?」
我淡淡垂眸:「君子不立危墻。燕王陛下真是好膽量,竟敢喬裝成使臣,就不怕被人行刺嗎?」
柳容與說過,新燕王膽大心細(xì),不信天命與鬼神,常敢為常人之不敢為。
男子一愣,隨即大笑起來:「公主這般有趣,倒是更叫我遺憾了。我本是想來看看,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,會三番五次拒絕于我。今日一見,倒是真心想要問一問公主,何故看不上我的王后之位?」
馬背上的民族,說話果然直接。
我立刻也決定單刀直入:「久聞燕王陛下人中龍鳳,我不當(dāng)你的王后,不過是覺得你我之間,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。」
燕王的眼神變得饒有興味:「愿聞其詳。」
「柳家為了賣高價私鹽給你,談兩國盟約時,從不肯加入官鹽貿(mào)易。若你改成與我合作,我可以說服父皇,在盟約中加上這一條。」
燕王收起了所有調(diào)笑的表情:「公主想要什么?」
「先和柳家虛與委蛇,等到簽約當(dāng)日撕毀盟約。」
「我會徹底得罪柳家。」
「陛下也是帝王,應(yīng)當(dāng)明白帝王的忌憚。柳家,就是下一個鄭家。」
「我如何能信公主,會兌現(xiàn)諾言?」
「你可以不信,也可以繼續(xù)跟柳家合作。你今日來尋我,本就在我計劃之外。」
「最后一個問題,公主為什么要與柳家為敵?」
我笑了:「我不信陛下,沒有聽過太白星預(yù)言。」
燕王也笑:「我也不信,柳淑妃能成為女皇。」
「所以陛下心中,不是已經(jīng)有答案了嗎?」
「公主會是我的勁敵。」
「若你信我是天命所歸,與我為敵就是與天道為敵。若你不信,難道你還怕會輸給我?」
燕王既然喜歡行險,就必然是個極度自信的人。他絕不會認(rèn)為,自己會輸給一個女子。
所以相比大皇兄和柳家,燕王一定會選擇我。
果然,他拊掌而笑:「公主真是個妙人,不能娶公主為妻,竟要成我此生憾事了。」
三日后,我在乾清宮陪父皇說話時,大皇兄來了。
他說大梁與北燕已將盟約談妥,只差父皇過目首肯。父皇擺了擺手:「朕頭疼,讓太傅看就行。」
打發(fā)走大皇兄,父皇又沖我道:「你那安神湯,朕喝著倒是不錯。夢少了,醒來頭也不疼了。」
我抿嘴一笑:「那兒臣便每日替父皇煮湯。」
父皇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又問:「你也快及笄了,可有想嫁的兒郎?」
我搖頭:「兒臣尚小,情愿多陪幾年父皇。」
窗外落著秋雨,敲打芭蕉。似是有愁,又無愁。
柳容與挾著一身雨霧走了進(jìn)來:「臣已看過兩國盟約,就官鹽貿(mào)易一事,還請陛下斟酌。」
父皇來了興致:「太傅這話,是代表柳家,還是代表你自己?」
柳容與躬身回道:「臣,是陛下的臣子。」
父皇灼灼地盯了他一會,驀地笑道:「阿柳許久不來,今日陪朕手談一局吧。」
我悄悄退了出去。
瑤華宮中,那個平平無奇的內(nèi)侍已然垂手而立。
我將一紙薄信交給他:「讓燕王動手吧。」
20
當(dāng)晚,北燕使團(tuán)下榻的驛館里,發(fā)生了群毆事件。
起因是一名北燕來客,說驛館中有梁人罵他們是「騷奴」。氣怒之下,幾個燕人直接掀桌打了起來,直打得那梁人鼻青臉腫。
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,自然受不了外人在自己的地盤撒野,館中梁人便也一擁而上。
打得一片混亂,人人見血。
最后北燕主使的氣性也上來了:「大梁欺我北燕缺鹽,禁止官鹽貿(mào)易。如此盟約,不簽也罷。」
說罷,竟真的帶了整個北燕使團(tuán),連夜出城而去。
父皇狠狠發(fā)落了大皇兄。
又命柳容與帶人追出三百余里,才終于將北燕使團(tuán)勸回。
緊跟著,前朝有人上折,檢舉柳家往北燕販賣私鹽,牟取暴利一事。
父皇震怒,下令徹查。
柳家只好棄卒保帥,放棄了與北燕往來,負(fù)責(zé)販賣私鹽的那一支。
而柳家那一支的話事人,正是柳庶人的親哥哥,大皇兄的親舅爺。
父皇往冷宮里送了三尺白綾,賜死了柳庶人。
卻對柳昭儀依舊恩寵,甚至還因柳昭儀診出有孕,直接封她做了柳貴妃。
柳容與也因追回使團(tuán)有功,圣寵更勝從前。
前朝柳家漸漸分為三派,有依舊押注大皇兄的,也有繼續(xù)緊跟柳容與的,還有轉(zhuǎn)頭去捧柳貴妃的。
大皇兄變得愈加陰沉。
他逐漸陰濕暴戾的眼神,變得越來越像父皇。
終于有一日,他在弘文館里攔住了柳容與。
「柳太傅,我真是沒有想到,與三妹妹飛鳥傳書的賊人,竟然是你。」
柳容與目色淡淡:「臣不知大殿下在說什么。」
大皇兄冷笑:「有人在你府中,見了一只翠鳥。」
我心口微震。
原來母妃帶去江南的那只翠鳥,竟不是死了,而是特意放飛,送信給柳容與托孤的嗎?
那是不是意味著,她在離宮前,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死在江南?
我渾身發(fā)冷,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柳容與的聲音也很冷:「臣無妻無子,養(yǎng)只鳥逗趣罷了。大殿下連這都要管?」
大皇兄陰寒的目光穿過柳容與,落到我的臉上,像蛇一樣,滑膩膩地爬了一圈。
「柳太傅真是嘴硬啊。如果我去告訴父皇,太傅不過是你爹在南疆任上,與一賤籍女子茍合而生。你在南疆長到十六歲,還與短命的寧妃自幼相識。你說,父皇會不會相信,你府中的那只翠鳥,就出自瑤華宮。」
他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起來:「或許我還可以跟父皇說說,三妹妹這整日淡淡的死人樣,倒跟柳太傅頗有神似之處。」
柳容與沉默了很久:「大殿下想要什么?」
大皇兄放聲大笑。
最后神色一凜:「我要你辭官,滾回南疆!」
柳容與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:「好。」
就越過大皇兄,徑自走進(jìn)了漫天的雪霧里。
看著柳容與一身玄衣,在雪地里踽踽獨(dú)行的背影,我突然想起了六歲那年,玉華寺的大雪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柳容與。
當(dāng)時我在寺中出痘養(yǎng)病,成日昏睡。母妃就站在我的窗邊,與他說話。
窗外大雪紛飛,柳容與拋下了一切,要帶母妃離開:「曼珠,跟我走吧。我都安排好了。我們回南疆,從此隱姓埋名。」
母妃搖頭,拒絕了他:「我不能走。我走了,小柳兒會死。」
柳容與苦苦哀求:「我們帶上她一起走,我會準(zhǔn)備最好的馬車,最舒服的被褥。」
母妃冷靜得有些可怕:「這樣我們都逃不掉。」
「逃不掉就一起死!」
「你我都不怕死。可我的小柳兒還這么小,我想要她好好活著。」
母妃關(guān)上了窗。
柳容與獨(dú)自離開后,我聽見母妃哭了。
自我記事起,只見母妃哭過兩次。
還有一次,是她在江南,情知自己難逃一死,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兒時。
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。
人的一生,到底要經(jīng)歷多少次失去,才能心如鐵石,無堅不摧。
就像眼前的大皇兄,陰惻惻地又?jǐn)r住了我:「三妹妹,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說些什么吧?」
我停下腳步:「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么?」
「別讓柳貴妃把孩子生下來。」
「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長。」
「別裝。你可以讓欽天監(jiān)去跟父皇說,那賤人肚子里懷著的,是個災(zāi)星。」
我目光沉靜:「女人生子,如過鬼門關(guān)。柳貴妃未必能生得下來。就算生了,也未必是男胎。大皇兄又何必現(xiàn)在出手,徒惹父皇疑心?」
大皇兄盯著我看了一會,涼涼地笑了:「三妹妹說得也對,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動手吧。」
我頷首稱是,目送大皇兄得意地離開。
他確實(shí)不再輕視我了,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覺得——
皇位的競爭者,只能是男人。
21
呂道微卻跟大皇兄截然相反,他總是對我有著莫名的信心。
比如此刻,他坐在瑤華宮里,吃著我的花生,閑閑與我說著,柳容與托他算柳貴妃命格的事:
「太傅也真是多慮,有你那張黃裱紙,皇帝他絕對不會封柳家女為后。」
我斜了呂道微一眼:「他不知道那件事。」
呂道微突然高興起來:「哎?這么說,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了?」
這小半年,呂道微每月都要來瑤華宮拿解藥。
混熟之后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他真的很愛演。當(dāng)初那個深不可測,恍若世外仙的樣子,竟然都是裝的。
實(shí)際上,他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,天資出眾,卻沒多少城府的少年。
而且還話癆。
所以我沒好氣地趕他:「拿了藥就趕緊走吧,我要去給父皇送安神湯了。」
呂道微悻悻看我一眼,長臂一展,又順走了多寶格上的一個東西:「這個好看,公主送我了罷。」
我掃了一眼,好像是乞巧節(jié)那天,良貴人塞給我的「相憐愛」,忍不住撲哧一笑:「看不出來,呂大仙竟然喜歡這些姑娘家的玩意。」
他邊在手里翻轉(zhuǎn)把玩,邊嘟囔:「你不懂。」
我沖他擺擺手:「拿走拿走。我要去乾清宮了。」
父皇現(xiàn)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湯,一日都離不了。
可今天,柳貴妃卻在門口攔住了我:「公主這湯藥,讓太醫(yī)看過嗎?」
我低眉斂目:「不過是一道湯而已。」
柳貴妃命人拿走我手里的湯:「王醫(yī)正就在里面,拿去給他看看吧。」
我抬頭對上柳貴妃的視線,眼神微微疑惑:「貴妃何故疑我?這湯我自己也每日都喝,寧神定心,能得一夕好眠。貴妃若是不信,自己也可以試試。」
冬衣臃腫,柳貴妃一手扶著侍女,一手搭在尚未顯懷的小腹,語氣自信又驕縱:「我腹中皇兒乖得很,從來不折騰我。再說了,不明不白的東西,我可不敢入口。」
我垂下眼:「貴妃多慮了,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。」
屋里面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。咳完后,父皇的聲音幽幽響起:「是安平來了嗎?」
我掀簾而入,看見內(nèi)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湯。
一旁王醫(yī)正的手邊,也放著小半碗。
我只作不知,垂下眼,恭敬地喊了一聲「父皇」。
這安神湯,自然是無毒的,甚至還能鎮(zhèn)痛定心。
只是它跟顏料里的花香混在一起,就會成癮,人的神志也會逐漸混亂,直到徹底癡傻。
父皇握拳輕咳:「你替朕把那邊的棋子收了吧。」
我應(yīng)了聲「是」,又似不經(jīng)意道:「太傅今天又來了?」
父皇「嗯」了一聲:「阿柳今日,是來和朕辭官的。朕以后,就沒有棋搭子了。」
「怎么會?但凡父皇說要找個新搭子,這前朝后宮,不會下棋的,都得連夜去學(xué)。」
我隨口奉承著,走到了棋桌旁。
可當(dāng)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,竟是心口巨震。
這棋上,有毒!
還是一種中原人士,很難見到的奇毒。它用曼珠沙華的根莖煉成,無色無味。
但人若是經(jīng)常接觸,就會慢慢心衰而死。
父皇有些唏噓:「棋逢敵手,才有意思啊。阿柳最是懂朕,便是這棋,也是他尋來的這副最稱手。要說起來,那天好像還是你的生辰,他倒是巴巴地,給我送了一份禮。」
一道驚雷自心頭滾過,我突然明白了,柳容與為什么要在那一天,給我送一盆曼珠沙華,又為什么要說「小柳兒,愿你無病無災(zāi),喜樂一生」。
那不僅僅是他對母妃的遙祭,也是他踏上復(fù)仇之路,決然赴死的告別。
母妃說過,她最愛的曼珠沙華,也叫彼岸花。
22
我無從得知,柳容與是怎么讓父皇同意他辭官的。
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柳家的勢力,官職最高的柳太傅主動辭官,正中他的下懷。
柳容與來瑤華宮向我辭行:「三公主,臣只能護(hù)送你到這里了。后面的路,要靠你自己走了。」
看著他因勞神過度,兩鬢早生的霜發(fā),我認(rèn)認(rèn)真真,向他行了個大禮:「柳大人多年照拂,小柳兒永記在心。」
柳容與很淺地笑了笑,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華。
這花一向是「花開不見葉,葉在不見花」。如今不是它的花季,便只有碧綠的葉。
半晌,柳容與很輕但很堅決地說:「我會先去一趟江南,將你娘的棺木,帶回南疆。」
我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沒有反對:「母妃一直思念家鄉(xiāng),如今能夠魂歸故土,想必她也會高興。」
柳容與像是沒想到我會支持他,有些錯愕,又有些感激:「多謝三公主成全。」
他出城的那一天,我站在玉華寺的山上,遙相目送。臨別不贈柳,愿君此去長安寧,多喜樂。
挽秋默默握住了我的手,我側(cè)頭朝她澀笑:「又只剩你陪我了。」
呂道微塞給我一把花生:「公主這話說的,下官難道不算人嗎?」
滿腹悵然被他攪散,我也學(xué)他,將一粒花生扔進(jìn)嘴里:「你以前是半仙。」
「那現(xiàn)在呢?」
「現(xiàn)在是活猴。」
呂道微一噎,悻悻看了眼自己手里端著的,裝滿了花生的竹篾盤子,又笑得直打跌。
冬日斜陽照在他張揚(yáng)的笑臉上,是我艷羨,卻不敢有的肆意。
遠(yuǎn)處,柳容與的車隊(duì)徹底消失在夕陽余暉中。
呂道微和我并肩看著,難得正經(jīng)地嘆了一口氣:「為什么不把那個秘密告訴他?如果你說了,他也許就會設(shè)法留下來。」
我笑了笑:「因?yàn)槲蚁胱屗钪!?/p>
23
柳容與離開后,朝中的柳家便只剩了兩派。
大皇兄與柳貴妃之間暗涌流動,他們身后的支持者也斗得越發(fā)激烈。
父皇卻穩(wěn)坐釣魚臺,甚至還有閑心替我辦及笄禮,說要讓我當(dāng)堂擇婿,還命欽天監(jiān)好好算個吉日。
呂道微拿著算好的吉日來找父皇時,一并帶來的,還有張監(jiān)正的死訊。
再過兩個月就能告老還鄉(xiāng)的張監(jiān)正,不幸跌落池中,溺水而亡。
父皇的眼神驀地陰冷:「給朕好好地查!」
他不知想起了什么,竟氣得胸膛起伏,大口喘息。
我倒了一碗安神湯:「父皇息怒,您龍體重要。」
他接過我手里的湯,眼神卻落到了,盯著我看的呂道微身上:「阿呂,你想當(dāng)朕的駙馬嗎?」
呂道微一怔。
我提醒父皇:「您答應(yīng)讓兒臣自主擇婚。」
父皇捏緊了手里的湯碗:「朕是問阿呂。」
呂道微躬身:「臣自在慣了,恐怕高攀不起。」
父皇放松下來,低頭喝了一口湯:「那就當(dāng)朕的呂監(jiān)正吧,再替張老監(jiān)正占上一卦。」
父皇想知道,張監(jiān)正突然死亡,背后是兇是吉。
而呂道微的三枚銅錢,擲出了「山風(fēng)蠱」。
此卦艮上巽下,振疲起衰。
呂道微神色凝重:「陛下,此事亂中有機(jī)。」
當(dāng)天晚上,父皇就賞了柳貴妃一柄鳳紋如意:「愛妃若能替朕誕下皇兒,朕必以鳳座相贈。」
大皇兄坐不住了,親自跑來瑤華宮下令:「夜長夢多,你還是早點(diǎn)動手。」
我給他倒了一杯茶:「臣妹有個更好的建議。」
大皇兄很謹(jǐn)慎地沒有喝:「你別找借口推托。」
我恍若未聞,低頭用蓋去撇茶沫:「入冬后,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見好。而柳貴妃身懷六甲,本就十分辛苦,卻仍要堅持日日隨侍。」
我頓了頓,意味深長:「大皇兄你猜,是何故?」
大皇兄瞳孔微縮:「你是說,父皇他快...」
我立刻截斷他的話:「我什么也沒說。」
他不以為忤:「你剛才要說的建議呢?」
我垂眸抿了一口茶:「欽天監(jiān)夜觀天象,見木、火合宿,當(dāng)立太子。」
大皇兄滿意而去。
我對身側(cè)垂手而立,平平無奇的內(nèi)侍笑了笑:「把太傅留下的東西,設(shè)法送到柳貴妃手里吧。」
24
三天后,欽天監(jiān)新任監(jiān)正呂道微,上報木火合宿。
父皇按下不表。
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,卻紛紛上書,請立太子。
父皇不置可否:「朕春秋鼎盛,何須早立太子?」
緊跟著,就有人翻出一樁舊案,稱大皇兄曾勾結(jié)張監(jiān)正,企圖誣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災(zāi)星。
雖因二皇子突然病故,導(dǎo)致謀劃落空,但到底是謀害手足,殘忍無德,不配太子之位。
父皇大怒,再次將大皇兄禁足。
等到張監(jiān)正的真正死因,被送進(jìn)乾清宮的那一天,父皇的咆哮聲幾乎要震斷房梁。
張監(jiān)正三代單傳,兒子又早逝,就把唯一的金孫寵上了天。金孫跋扈慣了,卻有眼不識泰山,
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,被當(dāng)街打死。
張監(jiān)正敢怒不敢言,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門。
前一陣柳容與離開后,大皇兄與柳貴妃斗得厲害,我就命人將當(dāng)年的太微星秘事,透露給了柳貴妃。
柳貴妃立刻順藤摸瓜,查到了張監(jiān)正和二皇兄的舊怨,甚至還隱隱查到了大皇兄和張監(jiān)正的往來。
大皇兄情急之下,便殺了張監(jiān)正滅口。
而柳容與給我留下的東西,正是大皇兄和張監(jiān)正合謀陷殺二皇子的證據(jù)。
父皇咆哮過后,安神湯喝得更多更急了。從以前的一日三碗,變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。
人也時不時會犯迷糊。不是把貴妃喊成了淑妃,就是把呂道微認(rèn)成了張監(jiān)正。
明明這幾個人,一點(diǎn)兒都不像。
倒是對著我,認(rèn)錯了也永遠(yuǎn)只是喊「阿珠」。
可即便這么生氣,父皇也只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。
我知道,父皇這是在等柳貴妃生下腹中孩子。
若那也是個公主,這事兒就會輕輕揭過。
呂道微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:「皇帝給了我柳貴妃的生辰八字,讓我算一算她的子女運(yùn)。不過他今天說話,口齒有點(diǎn)含混。我死命盯著他的口形,連蒙帶猜,才搞懂了他的意思。」
我「嗯」了一聲,抬頭看向窗外。
春雷隱隱,驚蟄將至。
毒蛇,也該出洞了。
不然,柳貴妃肚子里的秘密,就要藏不住了。
25
父皇替我大辦及笄禮那一天,大皇兄也被臨時放出來,參加宮宴。
殿中紅燭搖曳,照得大皇兄的臉半明半昧。
他抬頭望向上首父皇身側(cè),驕縱明媚的柳貴妃,眼神有些晦暗難明。
而父皇的口齒也越發(fā)不清楚了,柳貴妃只好側(cè)耳貼到他的嘴邊,費(fèi)力地聽完,再大聲傳話:
「陛下說,今日在座的,都是我大梁的好兒郎。若是安平公主挑中了誰,他就替你們當(dāng)場賜婚。」
一片起哄叫好聲中,呂道微越眾而出。
柳貴妃捂嘴輕笑:「呂大人今日,可不在陛下選婿之列。」
呂道微沒有接這話,反而沖父皇拱了拱手:「陛下,臣奉命細(xì)算貴妃娘娘的命格,卻百思不得其解。今日得觀娘娘面相,終于恍然大悟。難怪娘娘命中無子,原來腹中懷的,并非龍子。」
笑鬧聲突然消失,殿中一片死寂。只剩燭火搖晃,照出眾人各異的表情。
大皇兄打破沉默:「那懷的是什么?」
呂道微語氣平靜,像在說天氣不錯:「是災(zāi)禍。」
一語既出,滿殿嘩然。
柳貴妃一拍桌案,嬌聲怒喝:「休得胡言!」
父皇也陰寒著眼神,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什么,卻被大皇兄拔劍出鞘的聲音蓋了過去:「父皇,兒臣替您清君側(cè)!」
殿中的侍衛(wèi)一時搞不清狀況,又沒聽到父皇明確的指令,只能持劍護(hù)住了父皇。
大皇兄見狀,加快了腳步,持劍直奔柳貴妃而去。
柳貴妃驚慌失措,拼命往父皇身后躲。
父皇怒極,嗚哩嗚嚕含混喊著,又將手里的酒杯,狠狠砸向大皇兄。
大皇兄側(cè)身一讓。
「砰」的一聲,酒杯落地,碎瓷飛濺。
殿門被人大力撞開。
「臣,柳容與,救駕來遲——」
26
在得知我要鼓動大皇兄當(dāng)堂誅殺柳貴妃的計劃后,柳容與每日疾馳三百里,換馬不換人,不要命地趕回了京城。
他一身玄衣,眉眼間皆是凌厲的殺伐之氣:「你是當(dāng)真不要命了嗎?」
我壓下眼中洶涌的淚意,有些心虛地沖他笑:「您這不是回來了嗎?」
殿中的火燭,又漸漸柔和了他的眉眼,他沉默片刻,終于喚了我一聲「小柳兒」:「你若真死了,你娘一定會怪我。」
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,又笑不出來:「她不怪你,她一直都很信你。她給我的最后一句話...」
我頓了頓,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:「就是去找柳容與,告訴他,你是足月生的,不是早產(chǎn)。」
恍若一道驚雷劈過,柳容與一向自持的表情,寸寸皸裂:「你是...你是...」
我笑得溫柔又委屈:「是,我是您的女兒。」
柳容與閉上了眼,淚如雨下。
他和母妃青梅竹馬。
母妃的父親本是岑家唯一的嫡子,卻不幸英年戰(zhàn)死,只留下一妻一女。岑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。
母妃的娘親性格軟弱,一向以夫?yàn)樘欤粌H護(hù)不住女兒,還得女兒設(shè)法護(hù)著她。
母妃長到十三四歲,就隱隱已是人間絕色。大伯父奇貨可居,用母妃娘親之命相脅,逼了母妃入宮。
而柳容與為了能給母妃撐腰,向自己鄙棄的生父低了頭,認(rèn)祖歸宗,在柳家的扶持下出仕。
他資質(zhì)出眾,很快就得到了柳家的重點(diǎn)栽培。
母妃也一進(jìn)宮就得寵,但很快又遭柳淑妃嫉恨陷害,被父皇貶到玉華寺修行。
命運(yùn)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被拆散的南疆小鴛鴦,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。
一個是仕途光明,但還未掌大權(quán)的青年官員,一個是厭惡宮墻,已經(jīng)帶發(fā)修行的棄婦。
大概是離了宮墻的禁錮,他們徹底放飛了自己,忘乎所以地貪求著對方。
直到母妃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已有數(shù)月,癸水未至。
她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,夜不能寐。卻在決意死遁的那天晚上,收到了來自大伯父的書信。
大伯父還給她送來了兩個能干的侍女,望春善卜,挽秋擅毒。
大伯父說,若是這樣還不能回宮復(fù)寵,她和她的娘親,就都不用活了。
于是,帝王又想起了玉華寺里的絕色女子。
少女曼珠,也終于徹底成了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。
凈安師太慢聲細(xì)語,給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,玉華寺外的明月,也像今晚一樣。
溫柔撫過,人間長夜。
27
我的及笄禮,結(jié)束得狼狽又草率。
它始于燈火煌煌的金殿擇婿,終于人仰馬翻的離奇宮變。
沒有人知道,已經(jīng)辭官回鄉(xiāng)的柳太傅,為何又突然出現(xiàn)在宮墻之中,還及時地救下了,險些被大皇子刺殺的皇帝。
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。
皇帝在宮變那晚氣怒攻心,突然昏了過去。醒來后口眼歪斜,說不出話,身子也不能動了。
太醫(yī)說,這是氣血逆亂,上犯于腦。俗稱中風(fēng)。
柳貴妃就摁著皇帝的手,在大皇子謀逆賜死的圣旨上,蓋下了金印。
柳太傅也官復(fù)原職。
朝野間,開始悄悄流傳一個說法:「柳太傅佯退,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。」
而妖言惑君的呂道微,自然是被下了大獄。
就在柳貴妃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,她突然腹瀉不止,瀉出無數(shù)黑水。
柳太傅緊張萬分,立刻召來太醫(yī)會診。
脈把了一次又一次,太醫(yī)們額上冷汗涔涔,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答話。
最終還是王醫(yī)正一咬牙,帶頭跪下請罪:「大人,娘娘此病蹊蹺,臣等實(shí)在無能為力。」
柳太傅眉眼森冷:「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龍子?」
王醫(yī)正「砰砰砰」磕了三個響頭:「臣請?zhí)祻埢拾瘢瑥V招天下女科圣手。」
民間神醫(yī)陸續(xù)進(jìn)宮,也都紛紛搖頭而出。
直到名揚(yáng)天下的孫老神醫(yī),從游歷的終南山中被快馬帶回,柳貴妃的怪病終于水落石出。
原來,貴妃腹中并非有孕,僅有一腔黑濃的腹水。
柳太傅看著醫(yī)案上的請脈記錄,將診出柳貴妃有孕的太醫(yī)一一點(diǎn)名:「庸醫(yī)欺君,當(dāng)斬!」
幾名太醫(yī)嚇得抖如篩糠,終于有其中一人,再也無法承受將死的恐懼,在被拉下去之前,大聲疾呼:「冤枉!冤枉啊!是柳貴妃服了假孕藥,我等才會診出孕脈!」
柳太傅聞言,看向?qū)O老神醫(yī)。
孫老神醫(yī)沉吟半晌,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:「這癥狀,確實(shí)也跟假孕藥排出體外,甚為相似。」
柳貴妃驚怒不已:「死老頭子胡說八道!陛下一月有十五日,都歇在本宮寢殿,本宮何須假孕藥!」
她確實(shí)不會傻到吃假孕藥,不過是我讓柳容與的人,混入她飲食中的罷了。
我扶起榻上的皇帝,淡淡插話:「因?yàn)楦富是皫啄甑昧穗[疾,無法再令嬪妃有孕。」
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,越發(fā)扭曲。
柳容與往我這邊瞥了一眼:「煩請孫老神醫(yī),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脈。」
孫老神醫(yī)細(xì)細(xì)把完了脈,無奈地嘆了口氣:「公主所言,恐怕不虛。」
皇帝聞言,臉皮猛地抽搐起來,兩眼一翻,幾乎只剩了眼白。我拍拍他的背,不緊不慢,給他喂了一勺安神湯。
他費(fèi)盡全力,張嘴吐出,恨毒地瞪著我。只是嘴角掛著滴答的湯汁,怎么看,都有幾分好笑。
而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,柳容與竟然也沒有幫柳貴妃說話,只是極慢極冷地說:「貴妃假孕欺君,按律處死。」
28
我也摁著皇帝的手,在封我為皇太女的圣旨上,蓋下了金印。
一切塵埃落定,我親自去獄中接呂道微。有柳容與命人暗中照拂,他也沒受什么大罪。
只是在看到我出現(xiàn)時,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,猛地亮了起來:「真沒想到,還是公主親自來接我。」
我笑著糾正他:「是皇太女親自來接你。」
呂道微夸張地沖我作了個揖:「恭喜皇太女殿下。下官從龍之功,皇太女可有賞賜?」
我從袖中取出丸藥:「賜神藥一顆,能解百毒。」
話一出口,我才猛然想到,呂道微在獄中,好像已經(jīng)待了快兩個月。
我舉著手停在那里,用淺笑掩飾內(nèi)心的尷尬。
呂道微笑嘻嘻地接了過去:「下官不吃,下官還想每個月去看皇太女殿下。」
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,站在這陰冷昏暗的獄中,也都是清絕出塵的。
又笑意吟吟地望著我,眼中仿佛有春暉萬千。
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,是被戳破謊言的尷尬,還是其他什么,只好淡淡垂下眼:「走罷。」
因著準(zhǔn)確預(yù)言貴妃假孕一事,呂道微「鐵口斷命,絕無虛言」的盛名,又更上了一層樓。
朝中眾官紛紛交好于他,只為關(guān)鍵時刻,能求呂監(jiān)正幫自己算一卦。
所以皇太女的冊封禮上,當(dāng)有蕭氏族人當(dāng)眾發(fā)難,稱「牝雞司晨,國之不幸」。
呂道微廣袖長衣,手執(zhí)星盤,一張口就把對方堵了回去:「我以東海呂氏之名起誓,皇太女之命,貴不可言,必能福佑江山。」
柳容與隨即凜然道:「皇太女曾為大梁護(hù)國公主,也是陛下親自冊封的。如今陛下臥病不起,
只剩皇太女這一點(diǎn)骨血,諸位若是不服,自找陛下分說。」
這話當(dāng)然只是說說,皇帝現(xiàn)在不僅說不出話,還大半時間都被灌了藥昏睡。
可眾口悠悠,我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體面的交代。
冊封宴席散之后,我和柳容與一前一后,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宮。
血債,只有血償。
才對得起我們慘死的親人。
29
偌大的乾清宮里,只有一盞昏暗的燭火。
一個平平無奇的內(nèi)侍,守在梁帝蕭烈的寢殿中。他見我進(jìn)來,起身垂手而立。
我低聲問他:「睡多久了?」
「兩個時辰。再有一刻鐘,就該醒了。」
我點(diǎn)點(diǎn)頭:「去拿一碗鶴頂紅,再叫人守好門。」
他應(yīng)聲而去,走到門口又喊了一聲「太傅大人」。
我側(cè)頭看去,柳容與就立在寢殿門口。燭火昏昏,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。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沒,只有肅穆的身影,透出祭禮般的凝重。
他沒有再往里走,只是默默比了個手勢,示意我自己繼續(xù)。
我朝他笑了笑:「放心,我都記著呢。」
鶴頂紅端來之后,我讓內(nèi)侍叫醒了蕭烈。
蕭烈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亂,漸漸地,又聚焦清醒起來。
燭影微晃的殿中,我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:「父皇,你是不是想不通,自己怎么就有隱疾了呢?」
蕭烈目色沉沉。
我的語調(diào)輕快起來:「因?yàn)槟稿宋抑螅徒o你下了絕嗣藥呀。」
他眸底的情緒,復(fù)雜難言。
我又「哦」了一聲:「你是不是覺得,她跟宮里其他女人一樣,都是不想讓別人,生下你的孩子?」
蕭烈微微疑惑。
我忍不住輕笑出聲:「不,不一樣。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。」
然后又湊到他耳邊,把那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。
「蕭烈,我是岑曼珠和柳容與的女兒。」
他的面皮一緊,繼而瘋狂抽搐,又死死地盯著我的臉,歪斜的眼睛里面,像是要流出血來。
我把一張黃裱紙扔到他的臉上,轉(zhuǎn)身離開:「把那碗鶴頂紅,給他灌下去吧。等蕭烈死后,散其發(fā)覆于面,塞米糠入其口,令其魂魄無顏見人,有口難言。」
柳容與在門口等著我,他的眼里早已蓄滿了淚。
「曼珠,我們的小柳兒,替你報仇了。」
我輕聲糾正他:「阿娘,我和阿爹替你報仇了。」
30
蕭烈死后,我命人將他丟去了亂葬崗。
國喪的棺槨里,只放了一盆火紅的曼珠沙華。
我還把蕭烈的妃嬪們,都放出了宮。
良貴人出宮那天,我親自去了瑤華宮,為她送行。
我感激地看著眼前的女子,若不是她打開的那條密道,宮變那晚,柳容與也沒法帶著御林軍進(jìn)宮。
良貴人也喊了我一聲「陛下」,就淚盈于睫。
挽秋上前替她拭淚,又偷偷把一個五彩絆結(jié),塞進(jìn)了她的手中。
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,良貴人略帶羞澀地向我解釋:「過幾天就是七夕乞巧,民間女子若是看上哪個郎君,可以將這個『相憐愛』贈給對方。」
我一怔。不知怎么,就突然想起呂道微拿著「相憐愛」,說「你不懂」的樣子。
良貴人走后,挽秋不愿意跟著我搬去乾清宮,仍舊在瑤華宮里住著。她又重新養(yǎng)了一對翠鳥,種了滿宮的曼珠沙華。
燕王也送來國書,恭賀女帝登基,并請求增加每年官鹽交易的定額。
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。柳容與在弘文館里教過我,節(jié)制馬背上的民族,唯鹽與鐵。
開放官鹽貿(mào)易,是為了不將北燕逼至狗急跳墻。
但終我一生,都將管控官鹽額度,打擊私鹽交易。
我二十歲那年,百官上書。
「請陛下為承嗣計,立皇夫。」
看著乾清宮案頭堆滿的勸折,和戶部送來的備選冊子,我簡直愁得頭痛欲裂。
出挑的,怕他們心大。平庸的,說實(shí)話看不上。
所以當(dāng)呂道微站在內(nèi)書房中,跟我稟報「天有日月合璧,大吉」的時候,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:「不如就選你當(dāng)皇夫,怎么樣?」
話剛出口,我就怔了一下。
想起凈安師太曾說我「不利夫」,我又趕緊擺了擺手:「只是開個玩笑。」
呂道微眸色一黯:「可臣心里,是極愿意的。」
我又是一怔。
視線落到他腰間系著的「相憐愛」上,心頭驀地一軟:「那你先合一合咱倆的八字,若是有沖克,便算了吧。」
呂道微去合八字,自然就能發(fā)現(xiàn)我「不利夫」。
若是他合出來,沒有「不利夫」這事兒,那我信他一次也無妨。
畢竟師太都說,東海呂氏的斷命術(shù),遠(yuǎn)在她之上。
呂道微一臉喜出望外,轉(zhuǎn)身離開????的步伐,快得像要帶起了風(fēng)。
袂袖飄飄,直欲飛仙而去。
31
三天后,合婚大吉,我下旨立了呂道微為皇夫。
柳容與和挽秋都很滿意。
挽秋從瑤華宮里暫時搬了出來,每天忙著替我養(yǎng)發(fā)護(hù)膚,準(zhǔn)備十個月后的大婚典禮。
大婚當(dāng)晚,我仿佛又看到了,我倆初見時,那個恍若神仙的呂道微。
他烏發(fā)紅衣,映著龍鳳喜燭灼灼的火光,五官依舊清絕出塵。只臉上一抹微紅未褪,仿佛神仙落入凡間,從此沾上了紅塵。
靜可落針的喜房中,我不由心跳如雷。
呂道微也看著我,喉結(jié)上下動了動,忽地伸手,將我自簪中脫落的一縷發(fā)絲,拂到我耳后。
他指尖溫?zé)釓奈翌a邊掠過,竟是一路燃起火來。
......
大婚過后,柳容與再一次向我辭行。
他說:「陛下,朝中的局面已經(jīng)穩(wěn)定,你身邊也有了小呂大人。待我辭官之后,你正好再順勢清一清柳家的勢力。往后廣開科舉,多用寒門子弟。」
我知道他說的都是正理,卻還是不舍地看著他。
柳容與輕輕嘆了一口氣,又溫柔地喚了我一聲「小柳兒」:「你娘一個人等我很久了,我也該回南疆去陪她了。」
我看著他因日漸消瘦而顯得空落落的衣衫,四十還不到的人,兩鬢已然霜白,心中只覺鈍痛。
那棋上的毒,到底也還是傷了他的身子。
良久,我聽見自己終于悶悶開口:「嗯。」
柳容與微皺的眼角綻開溫柔的笑意:「小柳兒,愿你一生心存百姓,福佑天下。」
32
兩年后,我順利誕下一女。
呂道微的身體,卻突然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。
太醫(yī)會診了無數(shù)次,都是脈象正常,不明緣由。
我一邊命人去尋出海游歷的孫老神醫(yī),一邊大張皇榜,廣招天下醫(yī)科圣手。
呂道微常常勸我,不要再費(fèi)勁折騰。說他自己的身體,自己知道。
可我總是控制不住地暗想,是不是當(dāng)年那碗斷魂茶,也傷了呂道微的底子。
女兒周歲過后,呂道微終于徹底撐不住了。
他整日整日地臥床不起,我喊來診脈的名醫(yī)圣手,換了一茬又一茬。
終于被我尋回的孫老神醫(yī),也沖我搖了搖頭:「陛下,老朽無能為力。」
我默默坐到了床邊,看著呂道微輕咳幾聲,就仿佛已將全部力氣耗盡,突然有些無措。
我不知道自己,還能為他做些什么。
呂道微咳完,又朝我笑了笑。
「令儀,別再找大夫了。」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,「留著時間,咱倆再說會兒話吧。」
他的聲音溫柔又飄忽:「一直沒有跟你說過,你們在江南遇上的那個術(shù)師,就是我的父親。他在奄奄一息的時候,被一個叫望春的侍女喂了一粒護(hù)心丸。望春讓他牢記,寧妃娘娘被他的預(yù)言害了命,卻還記得要來救他一命。他但凡有點(diǎn)兒良心,以后就該想著照拂寧妃唯一的女兒。父親靠著那護(hù)心丸,僥幸保住了一條命。可他回來之后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道心已碎。他后悔自己一時糊涂,想爭塵世富貴,結(jié)果卻害人害己。臨死前,他把這筆紅塵債交代給了我。命我日后若有機(jī)緣,便要設(shè)法替他還了。我如今也算是,完成了他的遺愿。」
我怔怔地聽著,眼中漸漸漫起水霧。原來一切的最初,他便是為我而來。
呂道微伸手想要替我拭淚,卻又無力地垂下手去。
「令儀,你別哭啊。若是別人也就罷了,我可是呂祖?zhèn)魅税 D愕拿瘢易砸娔愕谝谎燮穑鸵呀?jīng)知道了。合婚大吉,是我騙了你,也就違了祖訓(xùn)。可是我不悔,令儀,遇見你我才知道,什么叫寧做鴛鴦不羨仙。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虛言了,所以答應(yīng)我,你會好好活著,吉人天相,福佑江山。」
我哭著握住他的手,緊緊地貼在我的臉頰上。
他溫柔地看著我,就像當(dāng)年的母妃一樣,不舍的眼神,寸寸成灰。
直到他溫?zé)岬闹讣庾兊梦觯乙猜瓜卵廴ィ闹锌彰C5模袷锹┲L(fēng)。
我這一路算盡人心,卻獨(dú)獨(dú)沒有,算準(zhǔn)呂道微。
33
呂道微走后的第二年,柳容與心衰而亡。
當(dāng)南疆的快馬,一路將這消息送進(jìn)宮中的時候,我手里的折子,啪地掉到了地上。
那一晚,我坐在瑤華宮里,看了整整一夜的星。
星辰浩渺,亙古長存。
而人的一生,無論是帝王將相,還是販夫走卒,都好似不過蜉蝣一瞬。
可我的親人啊,卻都?xì)椌邞]地,要渡我穿過漫漫星河,抵達(dá)命運(yùn)的彼岸。
我也時常會困惑,我的一生,到底是命中注定,還是一個又一個的批命和預(yù)言,推著我,一路
走成了命局的樣子。
凈安師太念了一聲佛號,沒有回答我。
而在后來的很多年里,我才逐漸明白,失去呂道微, 究竟對我意味著什么。
我也因此懂得了, 柳容與何以能為岑曼珠,獨(dú)自守望,整整一世。
因?yàn)榻K我一生, 我也沒有第二個男人。
即使我貴為帝王。
情之一字,嘗過方知其重。
34
五十九歲那年, 我讓人把我送去了玉華寺。
凈安師太已經(jīng)圓寂, 如今的住持是她小徒弟妙覺。
但玉華寺變化很小, 我當(dāng)年養(yǎng)病的那個凈室, 幾乎保留了原樣。
一躺到床上, 就仿佛能看見母妃, 又站在了窗邊。
窗外沒有大雪,柳容與也靜靜地站著。
鎏了金的日光洗去他眉間的蕭索, 他眸中的深湖也染上了半壁春光。
我仿佛聽見母妃跟他說:「好,我們帶著小柳兒, 今晚就走。」
然后一聲暮鼓, 擊碎了眼前幻象,在風(fēng)中回蕩。
我閉上了眼, 悄悄落下一滴淚來。
等到遠(yuǎn)山徹底吞沒殘陽, 我讓妙覺點(diǎn)燃了一炷香。
今晚,是呂道微的忌日。
竹篾盤子里的花生, 裝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
我看了眼手中,已經(jīng)洗到發(fā)白的「相憐愛」, 又讓妙覺幫我吹熄了火燭。
窗外,無星無月。
我緊緊攥著「相憐愛」,期待地望向黑暗深處。
他來, 我對自己說。
我不害怕。
我很愛他。
35
黑暗中,真的有火光, 漸漸亮起。
我努力張望著,是赤紅色的曼珠沙華, 一路盛放。
路的盡頭,站著呂道微。
他素衣清顏, 如玉的臉上,一雙眼如漆如曜,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, 看見我的靈魂。
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。
曼珠沙華染紅他的臉, 他極快地沖我眨了一下眼。
笑嘻嘻地跟我說:「令儀,我來接你啦!」
我喜極而泣, 撲進(jìn)他的懷里。
他微涼的指尖, 溫柔拂過我的白發(fā):「快看, 還有誰來了?」
我從他懷里起身, 側(cè)頭看去。
火紅的曼珠沙華中, 是柳容與和岑曼珠攜手并立,一齊笑著喚我:「小柳兒。」
這一聲,白發(fā)成黑。
我不由自主地, 向著他們跑去。
越跑,感覺自己變得越小。
最后仿佛變回了,玉華寺中的六歲女童。
稚嫩的童音終于喊出,埋在心底多年的稱呼:「阿爹——阿娘——」
......
當(dāng)東方亮起第一縷晨曦, 太白星隱去了蹤跡。
玉華寺的佛鐘,響了整整十二下。
女帝令儀,崩。
(故事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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