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值大胤王朝景泰年間，恰逢閏五月。京城西市的槐樹下，幾個老者正對著日頭掐算，說這閏月犯了 “月破”，怕是要出些不尋常的事。其中一個瞎眼的老相士突然敲了敲竹杖，“額間紋路藏禍福，尤其這閏月里生的變化，便是老天爺遞的信?！?/span>

人群里有人嗤笑，說這不過是江湖騙術(shù)。老相士卻不再言語，只對著東南方向拱手。那里，正是城中最大的綢緞莊 “錦繡閣” 所在。誰也沒留意，街角茶樓上，一個青衫男子正捻著茶杯，指尖在杯沿劃出半圈，目光落在自己的額間。

他便是岑乙玄，以相術(shù)聞名的 “知微堂” 主人。此刻他額角的三道橫紋，竟比上月深了半分，尾端還隱現(xiàn)一絲赤紅。這細(xì)微的變化，在尋常人眼里不值一提，卻讓他指尖微微發(fā)顫 —— 閏月額紋異動，恰應(yīng)了遷移宮與官祿宮的沖克。

岑乙玄的知微堂藏在琉璃巷深處，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，字跡清瘦卻有筋骨。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，迎面是座青銅香爐，常年燃著安神的艾草，煙氣順著房梁纏上四壁懸掛的相圖。

他自幼隨云游道士學(xué)相術(shù)，尤擅十二宮解析。十五歲那年，曾在洛陽街頭見一婦人眉尾散亂，直言 “三日之內(nèi)恐失幼子”，果然那婦人的孩子第三日在廟會走失，被他按面相所示的方位尋回。

三十歲那年，更是憑一句 “眉生逆毛，恐遭手足相殘”，點醒了當(dāng)時還是四皇子的景泰帝。那時皇子間奪嫡正烈，三皇子暗中布下死士，多虧岑乙玄提醒，景泰帝才提前設(shè)下埋伏，保住性命。

如今的知微堂雖不似其他相館那般車水馬龍，卻總有些棘手的疑難事找上門來。這日清晨，岑乙玄剛鋪開宣紙準(zhǔn)備記錄星象，硯臺里的墨汁還泛著新研的光澤，就見門簾被風(fēng)卷得翻飛。

一個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闖進來，腰間玉佩撞得叮當(dāng)作響，袍角還沾著些塵土，顯然是一路急奔而來。“岑先生，救我！” 男子聲音發(fā)顫，額上滲著細(xì)密的汗珠，順著臉頰往下滾。

岑乙玄抬眼，目光先落在對方額間。那官祿宮位置的豎紋深如刀刻，且在閏月里生出了岔路，像被蟲蛀過的木梁，紋路邊緣還帶著點晦暗的青色。他慢悠悠地往茶盞里注熱水，示意男子坐下。

“沈掌柜先喝口茶，你這額紋，是從月初開始變的？” 岑乙玄的聲音平和，像檐角滴落的雨水，倒讓男子的氣息穩(wěn)了些。被稱作沈掌柜的男子正是錦繡閣東家沈萬堂，他接過茶盞時手還在抖，茶水晃出些濺在袍角。

“可不是！自打閏五月初一過了，我夜里總夢見庫房著火，前日還丟了匹貢品云錦，若找不回來，怕是要掉腦袋！” 沈萬堂說著，喉結(jié)上下滾動，眼神里滿是惶恐。那匹云錦是要進獻給太后的壽禮，宮里早已下了采辦文書。

岑乙玄指尖輕叩桌面，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輕響?！肮俚搶m主事業(yè)前程，豎紋本主勞碌，閏月生岔則是危機暗藏。你這紋路末端彎向遷移宮，怕是禍?zhǔn)乱獜耐獬龅呢涥爜??！?他說著，取過一旁的羅盤，指針正微微顫動。

沈萬堂臉色煞白，手里的茶盞 “哐當(dāng)” 落在案幾上，茶水潑了滿地?！跋壬f的是！我前幾日剛發(fā)了三隊貨去江南，難不成……” 話沒說完，就見伙計慌慌張張跑進來，辮子都散了，手里舉著封染血的信箋。

“東家！不好了！江南來的急信！” 伙計聲音都劈了，沈萬堂一把搶過信箋，手指抖得幾乎拆不開火漆。岑乙玄接過信時，指腹觸到紙面的濕冷，像是沾了晨露的蛛網(wǎng)。

信上字跡潦草，墨跡暈染，說江南船隊遇了水匪，半數(shù)貨物被劫，船老大還中了箭，此刻正躺在碼頭的醫(yī)館里。沈萬堂癱在椅上，后背的錦緞被冷汗浸得發(fā)暗，喃喃道：“完了，這下連朝廷的采辦都交不上了。”

他忽然抓住岑乙玄的衣袖，布料被攥得發(fā)皺。“先生，您看我這額紋還有救嗎？我愿出十倍診金！” 岑乙玄卻望向窗外，巷口的老槐樹不知何時落了半樹葉子，青黃相間的葉片在地上鋪了層碎金。

“急也無用，且看三日后的月相吧?！?岑乙玄抽回衣袖，撫平上面的褶皺，“這三日你且守好庫房，莫要再動賬目。” 沈萬堂雖不解，卻也知道此刻只能聽他的，喏喏地應(yīng)著，腳步虛浮地往門外走。

這三日里，沈萬堂按岑乙玄的囑咐，將庫房里的易燃物全搬到后院空地，又加派了十個護衛(wèi)輪班值守，連夜里都點著長明燈?？傻搅说谌瞻?，還是出事了 —— 不是火災(zāi)，是賬房先生卷了銀錢跑了，留下一堆爛賬。

沈萬堂沖進知微堂時，額間的豎紋更顯猙獰，連印堂都泛著青黑，像是蒙了層灰。“先生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您不是說禍在貨隊嗎？”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，往日里的體面蕩然無存。

岑乙玄正在給一盆蘭花換土，瓷盆里的蘭草葉片修長，沾著新鮮的泥土。他聞言淡淡道：“十二宮本就相互牽連，官祿宮受沖，財帛宮豈能幸免？” 說話間，將一株生了蟲的葉片掐掉，扔進旁邊的瓦罐。

他放下花鏟，取出一面黃銅鏡面遞給沈萬堂?！澳阕约嚎?，這幾日額紋是不是多了道斜紋？從官祿宮斜插財帛宮，這便是破財之兆?！?鏡面被摩挲得發(fā)亮，沈萬堂對著鏡子細(xì)看，果然見一道淺紋，像被指甲不經(jīng)意劃了下，頓時面如死灰。

“那…… 那現(xiàn)在怎么辦？” 沈萬堂的聲音都啞了，像是被砂紙磨過。岑乙玄用布擦著手上的泥土，指縫里還殘留著青草的氣息?！扒业戎?，該來的總會來?！?他望著天邊漸沉的落日，余暉把云層染成了火燒色。

沈萬堂還想說什么，卻見岑乙玄擺了擺手，只好揣著滿心焦慮離去。知微堂里又恢復(fù)了安靜，只有香爐里的艾草還在絲絲縷縷地冒煙，纏繞著墻上那幅《麻衣相法》的拓本，圖上的十二宮位置被朱砂圈了又圈。

岑乙玄取過一本泛黃的相書，封面上寫著《月紋考》，里面夾著幾片干枯的銀杏葉。他翻到記載閏月額紋的篇章，指尖劃過 “遷移宮赤紅主遠(yuǎn)行有險” 的字樣，眉頭微微蹙起。自己額間的赤紅，不知會應(yīng)在何處。

這時，門外傳來賣花姑娘的吆喝聲，帶著清甜的香氣飄進巷里。岑乙玄起身關(guān)門，卻在轉(zhuǎn)身時，瞥見銅鏡里自己的額紋 —— 那道赤紅似乎又深了些，像被胭脂點了下。他輕輕按了按額角，那里的皮膚微涼。

沈萬堂回到錦繡閣，坐在空蕩蕩的賬房里，看著滿地狼藉的賬本，只覺得頭暈?zāi)垦！Ｙ~房先生不僅卷走了現(xiàn)銀，還帶走了幾本重要的往來賬簿，其中一本記著與江南商戶的定金，若是找不回，怕是連周轉(zhuǎn)的錢都沒了。

他想起岑乙玄的話，摸了摸額間的紋路，只覺得那里的皮膚都在發(fā)燙。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，燈籠被風(fēng)吹得搖晃，影子投在墻上，像張牙舞爪的鬼怪。沈萬堂打了個寒顫，吩咐伙計再去知微堂問問，卻被伙計告知，岑先生已經(jīng)關(guān)了門。

這一夜，沈萬堂幾乎沒合眼。他守在庫房外，聽著更夫敲過三更，露水打濕了他的錦袍，冷得刺骨。遠(yuǎn)處偶爾傳來狗吠，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。他總覺得暗處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，可每次回頭，都只有搖曳的樹影。

第四日清晨，沈萬堂的眼窩陷了下去，帶著濃重的青黑。他剛吩咐伙計準(zhǔn)備馬車再去知微堂，就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，說宮里派了人，已經(jīng)到了巷口。沈萬堂的心猛地沉下去，腿一軟差點摔倒。

他扶著門框定了定神，整理了下褶皺的衣袍，硬著頭皮往外走。剛到門口，就看見一隊官差簇?fù)碇鴤€黃門太監(jiān)站在巷口，太監(jiān)的尖嗓子像劃破晨霧的刀子，喊著讓他接旨。

沈萬堂的膝蓋一軟，幾乎要跪下去，卻想起岑乙玄說的 “額紋未斷尚有轉(zhuǎn)機”，硬生生挺住了。他拱手行禮，聲音干澀：“不知公公駕到，有失遠(yuǎn)迎。” 太監(jiān)撇著嘴，三角眼在他臉上掃來掃去，像是在看件貨物。

“沈掌柜好大的架子！太后的壽禮遲遲不交，莫非是想抗旨不成？” 太監(jiān)的聲音尖利，震得沈萬堂耳朵嗡嗡作響。他剛要辯解，就見太監(jiān)身后的轎簾被風(fēng)掀起一角，露出一只戴著玉扳指的手，正搭在轎窗上。

那扳指上的纏枝蓮紋路，竟與自己額間的岔紋驚人地相似！沈萬堂的心跳驟然加速，想起岑乙玄說的 “紋路同源必有牽連”，一時間竟忘了回話。太監(jiān)見他發(fā)愣，臉色更沉，揚了揚手里的圣旨：“怎么？無話可說？來人，抄家！”

官差們剛要上前，就聽巷口傳來一聲清越的咳嗽。岑乙玄不知何時站在那里，青衫被晨露打濕了些，手里還提著個藥箱。“公公且慢，沈掌柜的事，或許還有轉(zhuǎn)圜余地?！?他的聲音不大，卻讓喧鬧的場面靜了下來。

太監(jiān)斜睨著他，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物件。“你是誰？敢管朝廷的事？” 岑乙玄拱手行禮，動作不卑不亢：“在下岑乙玄，忝為知微堂相士。沈掌柜額紋雖有危機，卻未到絕路，還請公公寬限半日?！?/p>

“岑乙玄？” 太監(jiān)的臉色變了變，顯然聽過這個名字。當(dāng)年景泰帝登基后，曾暗中賞過岑乙玄一塊玉佩，這事在宮里雖沒明說，卻也有幾個老人知道。他干咳兩聲，語氣緩和了些：“既然是岑先生擔(dān)保，便給你半日。但若交不出貨，連你一同問罪！”

說罷，帶著官差悻悻離去。沈萬堂這才松了口氣，腿一軟坐在地上，望著岑乙玄的眼神里滿是感激。“先生，您怎么來了？” 岑乙玄走上前，扶起他：“我昨夜觀星象，見財帛宮有微光，知今日必有變數(shù)?！?/p>

他從藥箱里取出個小瓷瓶，倒出三粒褐色的藥丸：“這是安神丸，你先服下。我們且回知微堂細(xì)說。” 沈萬堂接過藥丸，就著伙計遞來的水吞下，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嚨滑下，紛亂的心緒竟真的平復(fù)了些。

回到知微堂，岑乙玄重新沏了茶，這次沈萬堂的手穩(wěn)了許多。“先生，那玉扳指……” 沈萬堂剛開口，就被岑乙玄打斷：“那扳指的主人，與你這禍?zhǔn)旅摬涣烁上?。纏枝蓮紋多見于官宦之家，尋常商人戴不起。”

他取過紙筆，在紙上畫了個簡圖，標(biāo)出官祿宮與財帛宮的位置。“你看，這兩宮本就相鄰，如今被斜紋相連，說明是朝中之人借公務(wù)之名，行貪墨之實。那水匪，怕是假的。”

沈萬堂恍然大悟，拍著大腿：“怪不得！我那貨隊有鏢局護送，尋常水匪哪敢動？先生是說，是官匪勾結(jié)？” 岑乙玄點頭，將畫好的圖推給他：“你且想想，那三隊貨里，有沒有哪批是做了特殊標(biāo)記的？”

沈萬堂皺著眉思索，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。忽然，他眼睛一亮：“有！去年收的一批蜀錦，我在邊角繡了極小的‘萬’字，本想留著給小女做嫁妝的，后來被賬房混進了貨隊！”

岑乙玄聞言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：“這就對了。你額間斜紋末端有個小勾，主失而復(fù)得。這批蜀錦，就是關(guān)鍵。” 他提筆寫了封信，字跡蒼勁有力，信封上蓋了個小小的 “知微” 印章。

“速去江南，把這信交給巡鹽御史。就說有人借水匪之名，行私吞貢品之實?！?岑乙玄將信交給沈萬堂的伙計，又囑咐道：“告訴御史，查那些戴玉扳指的人，尤其是左手指節(jié)有厚繭的?！?/p>

伙計接過信，揣進懷里，撒腿就往外跑。沈萬堂不解：“先生怎么知道指節(jié)有厚繭？” 岑乙玄笑了笑：“常握筆的人，指節(jié)會有繭子。那只手的繭子位置，像是常年批閱文書的?！?/p>

沈萬堂這才明白，岑乙玄不僅會看面相，還善于觀察細(xì)節(jié)。他望著窗外，心里稍稍安定了些。知微堂里的艾草還在燃燒，煙氣繚繞中，墻上的相圖仿佛活了過來，十二宮的位置在光影里若隱若現(xiàn)。

這半日里，沈萬堂坐立難安，每隔一刻鐘就問一次時辰。岑乙玄卻氣定神閑地翻著相書，偶爾指點他按揉太陽穴：“此處為福德宮，常按可消戾氣。你這幾日太過焦慮，濁氣都聚在此處了?！?/p>

沈萬堂依言按揉，果然覺得頭腦清醒了些。他看著岑乙玄額間的橫紋，想起之前的事，忍不住問：“先生，您自己的額紋……” 岑乙玄摸了摸額角，那道赤紅已經(jīng)淡了些：“我這是遷移宮的事，怕是要去趟江南?！?/p>

未時三刻，遠(yuǎn)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，由遠(yuǎn)及近。沈萬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跑到門口張望。只見伙計騎著匹快馬奔來，身后還跟著一隊身著鎧甲的親衛(wèi)，為首的正是巡鹽御史的副將。

“東家！找到了！蜀錦找到了！” 伙計從馬背上跳下來，手里捧著一匹蜀錦，邊角的 “萬” 字在陽光下清晰可見。副將上前拱手：“岑先生，沈掌柜，御史大人在江南抓到了一伙貪官，為首的正是蘇州知府，他手上就戴著纏枝蓮玉扳指?！?/p>

親衛(wèi)呈上一封密信，岑乙玄拆開一看，里面詳細(xì)寫著案情。原來蘇州知府與京中太監(jiān)勾結(jié)，借采辦之機劫走貢品，再謊報水匪作亂，想中飽私囊。那知府的官祿宮處，天生一道斷紋，本就主仕途坎坷，偏又在閏月里動了貪念，才引火燒身。

沈萬堂看著失而復(fù)得的蜀錦，再摸自己額間，不知何時，那道斜紋竟淡了許多，像是被晨露打濕后暈開了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，眼眶有些發(fā)熱：“多謝先生，多謝先生！”

黃門太監(jiān)再來時，見貢品齊全，又聽聞江南案情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，灰溜溜地回宮復(fù)命去了。沈萬堂看著他的背影，心里百感交集，若不是岑乙玄，自己此刻怕是已經(jīng)在天牢里了。

三日后，岑乙玄在院中曬相書，陽光透過槐樹葉灑在書頁上，字里行間都帶著暖意。沈萬堂送來一塊璞玉，玉質(zhì)溫潤，上面還沒雕刻花紋?！跋壬?，這點心意，還請收下?！?/p>

岑乙玄接過璞玉，放在手里掂了掂：“沈掌柜有心了?！?他指著沈萬堂的額頭笑道：“你這官祿宮的豎紋雖在，但尾端生了細(xì)紋，像長出新枝，往后行事當(dāng)更謹(jǐn)慎，卻也能得貴人相助。”

沈萬堂摸著額頭，忽然問：“先生，您那日說自己額紋有異，如今如何了？” 岑乙玄抬手撫過額間，三道橫紋依舊，只是赤紅褪去，像被水洗過一般。“我這遷移宮的異動，原是應(yīng)在江南之行。昨日接到御史信，邀我去勘驗?zāi)侵拿嫦啵挂彩菢毒壏?。?/p>

他望著天邊漸圓的月亮，閏月的月光帶著些微涼意，灑在知微堂的青瓦上，像鋪了層薄霜。“面相十二宮，從來不是定數(shù)。額間紋路如流水，或深或淺，都在人心念之間。閏月不過是面鏡子，照出藏在暗處的因果罷了?！?/p>

沈萬堂似懂非懂，卻記住了岑乙玄最后那句話：“官祿宮的禍福，終究要靠自己修持?？v有天定，亦可逆轉(zhuǎn)?！?他告辭離去時，腳步輕快了許多，巷口的老槐樹下，幾個孩童正在追逐打鬧，笑聲清脆。

岑乙玄回到屋內(nèi)，將璞玉放在案幾上，與那面黃銅鏡并排。鏡中映出他平靜的面容，額間的橫紋像是刻在石頭上的河流，蜿蜒卻堅定。他取過紙筆，在《月紋考》的空白處寫下：“閏月額變，非禍非福，唯心所造?！?/p>

窗外的月光越發(fā)明亮，照在相書的字上，仿佛每個字都在發(fā)光。知微堂的夜，安靜而悠長，只有香爐里的艾草還在悄悄燃燒，等待著下一個需要指引的人。

就在這時，門外傳來馬蹄聲，一隊官差簇?fù)碇鴤€黃門太監(jiān)站在巷口。太監(jiān)尖著嗓子喊沈萬堂接旨，說是采辦的綢緞逾期未交，要抄沒家產(chǎn)查辦。沈萬堂雙腿一軟跪在地上，岑乙玄卻注意到，太監(jiān)掀開的轎簾縫隙里，露出一只戴著玉扳指的手 —— 那扳指上的紋路，竟與沈萬堂額間的岔紋驚人地相似。這背后，難道還有更深的糾葛？

岑乙玄上前扶起沈萬堂，低聲道：“別怕，這道斜紋雖深，卻未斷?！?他轉(zhuǎn)向那黃門太監(jiān)，拱手道：“公公且寬限半日，沈掌柜的貨雖遇劫，卻還留有后手。” 太監(jiān)斜睨著他，三角眼瞇成一條縫，“你是誰？敢干涉朝廷差事？”

“在下岑乙玄?！?他話音剛落，就見太監(jiān)眼中閃過一絲忌憚，像是被針扎了下。當(dāng)年景泰帝登基前，正是岑乙玄點破了三皇子布下的死局，這事雖沒明說，卻在宮里傳遍了。太監(jiān)干咳兩聲，語氣軟了些，“既然是岑先生擔(dān)保，便給你半日。但若交不出貨，連你一同問罪！”

待官差走遠(yuǎn)，沈萬堂癱坐在門檻上，后背的汗浸濕了衣料，貼在身上涼颼颼的?！澳挠惺裁春笫?？先生這是把自己也拖下水了?！?他聲音發(fā)顫，望著岑乙玄的眼神里滿是愧疚。岑乙玄卻蹲下身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傳過來。

“怎么會沒有？” 岑乙玄笑了笑，眼角的細(xì)紋里盛著月光，“你且想想，那三隊貨里，有沒有哪批是你親自驗過，且做了特殊標(biāo)記的？比如繡了暗紋，或是染了特殊的香料？”

沈萬堂愣了愣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袍的帶子。忽然，他猛地站起來，帶倒了旁邊的矮凳，發(fā)出 “哐當(dāng)” 一聲響?！坝?！去年收的一批蜀錦，我在邊角繡了極小的‘萬’字，本想留著給小女做嫁妝的，后來被賬房混進了貨隊！”

岑乙玄點頭，眼中閃過一絲了然。“那批貨定能找回。你額間斜紋末端有個小勾，主失而復(fù)得。” 他轉(zhuǎn)身回屋，取來文房四寶，研墨的動作沉穩(wěn)有力，墨汁在硯臺里暈開，像朵黑色的花。

他隨即寫了封信，字跡鐵畫銀鉤，信封上蓋了個朱砂小印，印文是 “知微” 二字?！八偃ソ?，把這信交給巡鹽御史。就說有人借水匪之名，行私吞貢品之實。” 岑乙玄將信交給沈萬堂的伙計，又補上一句，“告訴御史，查那些戴玉扳指的人，尤其是左手無名指有疤痕的。”

伙計接過信，揣進懷里，剛要走，又被岑乙玄叫住?！膀T我那匹‘踏雪’去，它腳程快?！?岑乙玄指了指后院，那里拴著匹白鬃馬，正甩著尾巴吃草料。伙計應(yīng)了聲，飛跑著往后院去了。

沈萬堂不解，“先生怎么知道是玉扳指？還知道有疤痕？” 岑乙玄望著墻角結(jié)網(wǎng)的蜘蛛，蛛網(wǎng)在風(fēng)里輕輕搖晃?！澳翘O(jiān)手上的扳指，紋路與你額間岔紋同源，皆是‘纏枝蓮’。尋常人戴不起這樣的物件，定是朝中有人勾結(jié)地方，想借你的案子斂財?！?/p>

他頓了頓，繼續(xù)道：“至于疤痕，方才那太監(jiān)端著圣旨的手，無名指有塊淡粉色的疤，像是被什么銳器劃過。戴扳指的位置恰好能遮住，可見是故意為之?！?沈萬堂這才想起，那太監(jiān)遞圣旨時，左手確實不太自然。

這半日里，沈萬堂坐立難安，一會兒站在門口張望，一會兒又在屋里踱步，鞋底把青磚都磨亮了。岑乙玄卻氣定神閑地翻著相書，偶爾指點他按揉太陽穴，“此處為福德宮，常按可消戾氣。你看你印堂的黑氣，都聚在這兒了?！?/p>

沈萬堂依言按揉，只覺得酸脹感順著指尖散開，頭腦清醒了些。他看著岑乙玄額間的三道橫紋，忍不住問：“先生，您自己的額紋……” 岑乙玄摸了摸額角，那里的皮膚比別處涼些。“我這遷移宮的異動，怕是要應(yīng)在江南之行?！?/p>

未時三刻，遠(yuǎn)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，像鼓點敲在人心上。沈萬堂的心跳驟然加速，跑到門口張望，眼睛瞪得像銅鈴。只見伙計騎著匹白馬奔來，馬鬃飛揚，身后還跟著一隊身著鎧甲的親衛(wèi)，甲胄在陽光下閃著冷光。

“東家！找到了！蜀錦找到了！” 伙計從馬背上跳下來，差點摔在地上，手里緊緊抱著一匹蜀錦，邊角的 “萬” 字在風(fēng)里飄動。親衛(wèi)首領(lǐng)上前拱手，聲音洪亮如鐘：“岑先生，沈掌柜，御史大人在江南抓到了一伙貪官，為首的正是蘇州知府，他手上就戴著纏枝蓮玉扳指，左手無名指還有疤痕！”

親衛(wèi)呈上一封密信，岑乙玄拆開，信紙帶著江南的水汽。上面寫著，蘇州知府與京中太監(jiān)勾結(jié)，買通鏢局，假稱水匪劫貨，實則將貢品藏在自家糧倉的暗格里。那批帶 “萬” 字的蜀錦，因為繡了暗紋，被知府嫌棄，扔在角落里沒動，才得以保全。

沈萬堂看著失而復(fù)得的蜀錦，手指撫過上面的暗紋，忽然覺得額間一陣清涼，再摸時，那道斜紋竟淡了許多，像是被晨露洗過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，眼淚差點掉下來：“多謝先生，多謝先生！”

黃門太監(jiān)再來時，見貢品齊全，又聽聞江南案情，臉漲得像豬肝，喏喏地說了幾句場面話，灰溜溜地回宮復(fù)命去了。沈萬堂看著他的背影，忽然覺得之前的恐懼都成了過眼云煙。

三日后，岑乙玄在院中曬相書，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書頁上，字里行間都帶著暖意。沈萬堂送來一塊璞玉，玉質(zhì)溫潤，上面雕刻著簡單的云紋?！跋壬?，這點心意，還請務(wù)必收下?！?/p>

岑乙玄接過璞玉，放在手里掂了掂，笑道：“沈掌柜有心了?！?他指著沈萬堂的額頭，眼中帶著笑意：“你這官祿宮的豎紋雖在，但尾端生了細(xì)紋，像長出新枝，往后行事當(dāng)更謹(jǐn)慎，卻也能得貴人相助?！?/p>

沈萬堂摸著額頭，像是第一次認(rèn)識自己的臉?！跋壬侨照f自己額紋有異，如今如何了？” 岑乙玄抬手撫過額間，三道橫紋依舊，只是赤紅褪去，像被雨水沖刷過的巖石。“我這遷移宮的異動，原是應(yīng)在江南之行。昨日接到御史信，邀我去勘驗?zāi)侵拿嫦?，倒也是樁緣分?！?/p>

他望著天邊漸圓的月亮，閏月的月光帶著些微涼意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鋪了層碎銀?！懊嫦嗍m，從來不是定數(shù)。額間紋路如流水，或深或淺，都在人心念之間。閏月不過是面鏡子，照出藏在暗處的因果罷了?！?/p>

沈萬堂似懂非懂，卻記住了岑乙玄最后那句話：“官祿宮的禍福，終究要靠自己修持?？v有天定，亦可逆轉(zhuǎn)?！?他告辭離去時，腳步輕快了許多，巷口的老槐樹下，幾個孩子正在追逐嬉戲，笑聲像銀鈴一樣。

岑乙玄回到屋內(nèi)，將璞玉放在案幾上，與那面黃銅鏡并排。鏡中映出他平靜的面容，額間的橫紋像是刻在石頭上的河流，蜿蜒卻堅定。他取過紙筆，在《月紋考》的空白處寫下：“閏月額變，非禍非福，唯心所造。”

窗外的月光越發(fā)明亮，照在相書的字上，仿佛每個字都在輕輕跳動。知微堂的夜，安靜而悠長，只有香爐里的艾草還在悄悄燃燒，煙絲纏繞著墻上的十二宮圖，像是在訴說著古老的秘密。

幾日后，岑乙玄收拾行囊，準(zhǔn)備前往江南。他的行囊很簡單，只有幾件換洗衣物，一本《麻衣相法》，還有那面黃銅鏡。沈萬堂來送行，塞給他一個油紙包，里面是剛出爐的桂花糕。

“先生路上保重?！?沈萬堂的眼眶有些紅。岑乙玄笑了笑，翻身上馬，白鬃馬 “踏雪” 打了個響鼻，邁開步子往南而去。青衫的衣角在風(fēng)里飄動，像一片青云，漸漸消失在巷口的盡頭。

江南的風(fēng)光與京城不同，水汽氤氳，連空氣都帶著濕潤的甜香。岑乙玄抵達蘇州時，巡鹽御史親自在碼頭迎接。御史是個面容方正的中年人，額間的中正紋清晰筆直，一看便知是個正直之人。

“岑先生遠(yuǎn)道而來，辛苦了?！?御史拱手行禮，語氣誠懇。岑乙玄回禮：“御史大人為民除害，在下佩服?！?兩人并肩往府衙走去，沿途的百姓夾道歡迎，說起蘇州知府被抓的事，都拍手稱快。

在府衙的牢里，岑乙玄見到了蘇州知府。那人穿著囚服，頭發(fā)散亂，與之前的風(fēng)光判若兩人。岑乙玄的目光落在他的額間，官祿宮的斷紋比想象中更深，像被斧頭劈過的木頭。

“你可知罪？” 岑乙玄的聲音平靜，卻帶著一種穿透力。知府抬起頭，眼中布滿血絲，“我不服！我不過是想賺點養(yǎng)老錢，為何偏偏是我？” 岑乙玄指了指他的額頭：“你的面相早已注定。官祿宮斷紋，本就主仕途坎坷，偏又在閏月動了貪念，這是逆天而行。”

他繼續(xù)道：“你左手無名指的疤痕，是十年前為了貪墨賑災(zāi)款，被災(zāi)民劃傷的吧？那時你就該收手了。” 知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，像是見了鬼一般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。

岑乙玄嘆了口氣，轉(zhuǎn)身離去。有些錯，一旦犯下，就像額間的紋路，再也抹不去了。走出牢房，陽光正好，御史遞給他一杯茶：“先生果然名不虛傳?！?岑乙玄接過茶，望著遠(yuǎn)處的太湖，湖面波光粼粼，像撒了一地碎金。

“不過是依紋路斷事罷了?！?岑乙玄的聲音很輕，“真正能定禍福的，從來都是人心?！?御史點點頭，若有所思。

在江南待了半月，岑乙玄幫著御史查了幾個陳年舊案，都是從面相入手，竟都迎刃而解。他額間的橫紋漸漸恢復(fù)了原本的樣子，赤紅徹底褪去，像是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
啟程回京那日，御史送他到碼頭，遞給他一本自己寫的《江南案錄》?！跋壬舨幌訔?，就留著做個念想?！?岑乙玄接過書，鄭重地放進行囊：“多謝大人?！?/p>

船開時，江南的山水漸漸遠(yuǎn)去，岑乙玄站在船頭，望著天邊的流云，想起沈萬堂的事，想起蘇州知府的結(jié)局，忽然明白了些什么。面相十二宮，不過是自然的警示，而選擇如何走下去，終究在自己。

回到京城，已是七月。琉璃巷的槐樹長得枝繁葉茂，知微堂的門還是老樣子，只是門環(huán)被摩挲得更亮了。沈萬堂早已在門口等候，身后跟著他的小女兒，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，眼睛像黑葡萄。

“先生回來了！” 沈萬堂笑著迎上來，他額間的豎紋淡了許多，整個人氣色很好。小姑娘怯生生地叫了聲 “岑先生”，遞上一朵剛摘的梔子花。岑乙玄接過花，放在鼻尖聞了聞，香氣清甜。

“沈掌柜近來生意如何？” 岑乙玄問道，走進屋內(nèi)，香爐里的艾草依舊在燃燒?！巴邢壬母?，朝廷采辦的差事還交給了我，這次我親自盯著，再不敢馬虎了?！?沈萬堂的語氣里滿是感激。

岑乙玄坐在案幾前，看著窗外的陽光，忽然覺得額間一片清涼。他知道，遷移宮的異動已經(jīng)平息，而新的故事，或許正在某個街角，某個巷弄，等待著被發(fā)現(xiàn)。

這場因閏月額紋而起的風(fēng)波，讓京城人重新打量起知微堂的那個青衫相士。岑乙玄用他的相術(shù)，不僅解了沈萬堂的事業(yè)危機，更揭出了盤根錯節(jié)的貪腐案。人們漸漸明白，面相十二宮并非迷信，而是古人觀人察己的智慧。

額間的紋路，是歲月刻下的印記，也是心性留下的痕跡。官祿宮的禍福，財帛宮的盈虧，遷移宮的行止，都在這細(xì)微的變化中顯露端倪。而閏月，不過是讓這些變化更加清晰的鏡子，照見人心深處的欲念與堅守。

在這流轉(zhuǎn)的時光里，無論閏月與否，唯有存善念、行正道，方能讓官祿宮的紋路，刻滿順?biāo)炫c安寧。岑乙玄的故事還在繼續(xù)，知微堂的艾草依舊燃燒，等待著每個需要指引的人，告訴他：面相是天定的紋路，而命運，永遠(yuǎn)握在自己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