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“五一檔”(4月28日至5月5日),電影票房總計7.47億元。在缺乏爆款的排片中,由劉偉強執導、馬麗主演的《水餃皇后》成為該檔期票房冠軍,瓜分走近三分之一的票房。在外界寄予厚望下,《水餃皇后》上映短短幾日的票房數據,已超越2021年《梅艷芳》的1.1億元。
這部電影以灣仔碼頭創始人、有著“水餃皇后”之稱的臧健和的人生經歷為藍本。作為一部傳記片,《水餃皇后》既有現成的勵志傳奇,又有大眾耳熟能詳的“媽媽的味道”品牌故事,上映前“大女主”呼聲甚沸。但最終銀幕呈現的版本,不僅未成爆款,更陷入了“企業年會紀錄片+港樂串燒MV”之爭議,豆瓣評分一降再降(截至發稿評分為6.6)。撕去喜劇標簽的馬麗雖然演技實力過硬,卻依然沒能挽救這部電影。
當下的影視市場,瑪麗蘇短劇與爽文古偶當道,普通人的故事與之相比難免寡淡,戲劇沖突不夠強烈。但這是否意味著這類題材完全沒有機會?答案顯然是否定的。不久前的高分韓劇《苦盡柑來遇見你》(以9.5分成為豆瓣今年到目前為止評分最高的韓劇)橫掃整個東亞劇集市場,熱播期在亞洲多個國家和地區播放量排名第一。一個家庭三代女性互相托舉、扶持的平民史詩,俘獲了對“苦難詩學”情有獨鐘的東亞觀眾。國產劇當中,去年由閆妮、蔣欣主演的《小巷人家》,同樣證實了平凡煙火氣的號召力。同事鄰里相處得有如異姓姐妹,溫暖人心的正是這樣的女性關系。
《水餃皇后》中并不缺乏這些元素,母女情誼、草根之間的互相幫襯,但為何沒有達到應有的效果?電影缺失的也許正是成功人物背后的陰影與縫隙。
單薄的女性成長
有評論說《水餃皇后》是“定制化廣告片”,確實有些忽視了交疊在原型人物臧健和一生中的歷史浪潮縮影。
臧健和生于1945年,父親隨國民黨赴臺幾十年音訊斷絕,自幼在山東與母親相依為命。20世紀60年代,在醫院做護士的她,與滿腔報國志氣的泰籍援華醫生結婚并育有二女。70年代丈夫回泰國為父奔喪后,留下繼承家業。三年后,她前往投親,卻發現丈夫已另娶生子,因無法接受一夫多妻制,遂輾轉來到香港,獨立撫養兩個女兒。這段經歷就是不少影評中所指的“女主天崩開局”。
臧健和的內地護士資格證不被當時的香港醫院認可,無法繼續原本的職業。好在恰逢“亞洲四小龍”之一的香港經濟起飛,多勞多得、遍地機遇,除了同鄉介紹的家庭看護工作,不諳粵語的她由體力活做起,同時打幾份工。就像意大利電影《還有明天》的女主迪莉婭,操勞忙碌幾乎是所有底層女性的命運。
《水餃皇后》劇照。
臧健和白天在酒樓洗碗,夜間在電車做保潔,積勞成疾腰骨重傷后,她為了養家糊口,在人流密集的灣仔碼頭擺攤賣水餃。經過不斷調整口味、鉆研用料后,她的水餃終由無人問津到大受歡迎。1982年,她與日企合作,讓速凍水餃進入超市,不再限于門店購買;1985年,她開設第一家水餃工廠,由手工包制轉型機械化。在逐步拓展品牌版圖后,她實現了從單親媽媽到女企業家的華麗轉身。
可惜的是,這些出自臧健和自傳中的素材,只是原封不動地照搬到影片中的臧姑娘身上,并沒有進一步做藝術加工。而且呈現時還弱化了厚重的時代因素,反而佐以冗余的狗血情節。例如以大量主人公聲淚俱下的表演與畫外音表現她對母親的想念。強調母親教她包餃子,象征闔家團圓,卻對“消失的父親”與原生家庭的離散只字不提;至于短暫出場的丈夫,身份背景一無所知,一出場就拋妻棄女。由鮑起靜飾演的珠光寶氣的惡婆婆,更是滿臉厭棄地點出她生女兒是“賠錢貨”。這些段落拼在一起像極了微短劇配置,人物困境扁平化為被渣男拋棄,婆媳矛盾與重男輕女。
殊不知,臧健和的父親也早早離開她們母女,她從小就耳濡目染母親如何扛起家庭,才會決定毫不畏懼地重走這樣一條路。這才是母女情深的關鍵連接,也是她將水餃視為精神支柱的核心。如此兩代女性精神上的交棒,在電影中竟然全無交代,讓片尾“獻給天下母親”的致敬顯得無從落腳。
《水餃皇后》劇照。
電影中無關緊要的細節還原也顯得多余。比如自傳中憶述她走在街上不敢抬頭,落魄之際向女兒撒氣,幾夜不睡改良餃子皮,以及與酒樓工傷官司勝訴后,僅收下賠償金而退回補發工資,因為“要討回的是尊嚴不是錢”的舉動,都被保留。穿插在一起,讓臧姑娘的形象時而悲情,時而暴戾,時而像個工作機器,時而又偉大得不合時宜。苦難敘事與英雄主義的割裂,讓人難以相信,這位“水餃皇后”,確實是白手起家的真實人物。
蒼白的時代變遷
做無牌照小攤販占道經營時,臧健和的確遇到過一位幫助她的警察。這位見她繁忙勞碌,巡邏時常常放她一馬的警察,直至晚年她都屢屢提及。她感念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冒著丟工作風險,對她的慷慨袒護。
這原本是跨越地域、階級,人與人之間的真情相助,在電影中,又被強行扭轉成喪妻山東籍警察(朱亞文 飾)與臧姑娘的“愛而不得”的感情線。盡管后續發展是,品牌初具規模的臧姑娘拒絕與他舉家前往加拿大,迎合了“大女主搞事業”的流行配置,也嵌入了當時香港移民潮的背景,但終究是純真盡失,落入多此一舉的俗套。
《水餃皇后》中,朱亞文飾演的警察華哥。
對年代變遷的淺嘗輒止,也體現在電影的另一處設計。臧姑娘甫在港落腳,向姜大衛飾演的小店老板接活兒,帶著兩個女兒穿塑膠花、組裝洋娃娃,計件取酬。這其實是香港人上世紀70年代集體記憶的重要環節,大量市民參與其中。
在前工業時代,香港人造花廠鼎盛時達3300多家,占世界市場80%的份額。不少家庭主婦為了照顧年幼子女,難以外出工作,便將貨品原料帶回家中,以家庭工廠模式總動員。香港前特首梁振英曾回憶,當年玩具加工費以磅計算,“全部在一張白色卡上記錄,兩星期結算一次,所以當年我接觸的玩具不是玩具,而是存錢買房子的希望”。
臧姑娘帶女兒做手工的情節,還原了家庭工廠的生產景象,但鏡頭一轉,焦點飛快跳至女兒送貨迷路,臧姑娘大發雷霆,以及臧姑娘居留證逾期,小店老板上門報信叫她躲警察,回歸“母女落難加貴人相助”的敘事線索。塑膠花與玩具,成為轉瞬即逝的年代符號,除了感動導演自己,對觀眾來說,實在是既無言傳,也難意會的背景板罷了。
“母女落難加貴人相助”套路中最夸張的,是地痞流氓在灣仔碼頭收保護費一段。見小混混對女兒動手動腳,臧姑娘豁出命來揮舞菜刀,大佬志雄哥(劉偉強代表作《古惑仔》系列中的經典角色)不僅沒有動怒,反而道一聲“真像我老母”,好言相待,之后更是照顧其生意。這段情節也是劉偉強自身經歷的投射。他在訪談中說,拍這場戲幾度流淚,因為小時候住在元朗農村,有人要來拆房子,也是母親擋在前面保護他,大喊“這是我的家,你們敢過來我就和你們拼命!”嚇退對方。
但問題在于,這仍是劉偉強耽溺于搭建的舊日香港影視城中的自我感動,如同那些鏡頭反復流連的霓虹燈招牌。還有借志雄哥閃過的童年回憶插入個人全家福,以及用葛蘭、潘迪華(60年代),許冠杰、羅文(70年代),Beyond(80年代)等不同年代流行音樂代表人物的歌聲鋪滿兩小時電影情節,都與臧姑娘的故事離題萬里,更難使當下的觀眾共情。
潦草的眾生群像
電影的另一個問題是,大女主故事不夠,就用群像戲來湊。
在臧姑娘居住的陋室周圍四鄰,電影中安排了“七十二家房客”式的草根溫情。但是,每個棲居于此的租客,都充滿刻板印象下的功能性。
一句“我從前在妓院做過”的獨白,表明包租婆紅姐(惠英紅 飾)的身世。紅姐寬免臧姑娘的租金,不求回報地支持她的一切。至于動機,也許只能以“因為自己淋過雨,所以要給別人撐傘”概括;講上海話的落魄小開家暴妻子致其跳樓,所以街坊們聚在街頭燒紙,緬懷抱團取暖的歲月;因為故事發生在灣仔,所以需要薛凱琪、江美儀飾演的舞女,來代表聲色犬馬的花花世界;再來一個“花樣年華”式的旗袍師傅、一個給她介紹工作的電車司機,還有手把手教她踏上碼頭賣水餃之路的糖水伯(袁富華 飾),草根互助的群像就安排完了。
到了后半段,灣仔碼頭品牌做大做強的部分,時間線以新聞片段加走馬燈字幕形式滾滾而過,除了紅姐和糖水伯兩位重要貴人,熱熱鬧鬧的鄰居們集體不知所蹤。就連這兩大重要配角的效果,也是靠演員自身的功力加持。
《水餃皇后》劇照。
惠英紅自述,拍攝時她設計了一個細節,原本自己在抽煙,看到臧姑娘的兩個女兒在門后偷看自家電視,她不動聲色地默默熄滅了煙蒂,側身換個坐姿,方便兩個孩子觀看。這個設計的確巧妙反映出紅姐的冷面熱心,善待孩子。
而糖水伯作為臧姑娘前期擺攤事業的良師,知恩圖報的臧姑娘竟與之失聯多年,直至街頭與撿紙皮落魄的他重逢,承諾為其養老,個中起承轉合仍是無從知曉。最后僅靠袁富華一個踟躕、無奈又感慨、感激的眼神,為如此粗陋的情節安排打了圓場。
借底層小人物折射眾生百態,原本是港產片的舒適區。以“一個女人的史詩”論,有吳君如主演的《金雞》(2002),以“建筑映照城市變遷”論,有講街市興衰的《每當變幻時》(2007)。前者以徐娘半老的妓女阿金的自述,回望從15歲到40歲的人生,從“魚蛋妹”、舞小姐、按摩女做到“一樓一鳳”,經歷形形色色的男人,背景穿插著香港回歸、金融危機等歷史事件;后者圍繞賣魚妹與賣魚佬,一個盼望走出街市,一個戀舊渴望穩定,卻頻頻撞上命運的南墻,十年后故地重游,重溫與商販們的昔日笑淚。
《金雞》主題曲《一生何求》《每當變幻時》都是懷舊港樂。《水餃皇后》也安插了1984年翁倩玉演唱的《信》的旋律反復響起,并在片尾獻上李宇春的翻唱版,強行呼應“命運是對手永不低頭,從來沒抱怨半句不需要理由”的歌詞。這種精神確實貼合臧姑娘的命運,只是二者間的關聯,不必以電影為載體亦可抵達。
劉偉強稱,《水餃皇后》剪出8小時素材,最終放映的2小時只是精華版,希望日后能再出12集的劇集。事實上,就像網友對綜藝節目《浪姐》的期待并非是遴選出真正的唱跳女團,而是成團過程中女性之間相處的化學反應,觀眾對臧姑娘探索餃子皮、開發冷凍線,本身就興趣不大,如何“乘風破浪”,才應該是剪輯聚焦的重點。
在此層面上,相較“真人真事改編”的巨細靡遺與為尊者諱,反倒是種種虛構角色因為有取有舍顯得更加立體。虛構的主人公可以受騙、貪財,會愛人錯過,也會悔不當初。有了人性的晦暗才更有以情動人的生動輕盈,而非面目模糊、眾星捧月式的紙片人,也更貼合大時代下小人物的角色弧光。
也許,需摒棄“大女主”主題先行的包袱,放下所謂的情懷與自戀,才能拍出平淡自然的女性奮斗史,而非看似面面俱到,實則隔靴搔癢的成功人士樣板戲。
作者/一把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