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的秘密
"文心,你找到老李,告訴他……我走之前,想見他最后一面。"母親聲音微弱,卻堅定異常。
我叫周文心,今年四十有五,在省城一家中學教語文。
母親周淑蘭生前是北方某廠的宣傳干事,一生樸素剛正,從未聽她提起過什么"老李"。
父親早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,母親獨居至今,直到這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,才讓我知道了她心底深藏的秘密。
那天下午,我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,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,說母親突發腦溢血,情況不太樂觀。
我丟下批了一半的作業本,匆忙趕到醫院,看到母親躺在床上,頭上纏著白色的紗布,臉色蒼白得嚇人。
"娘,我來了。"我拉著母親的手,心里難受得不行。
母親微微睜開眼睛,艱難地轉過頭看我,眼睛里閃著淚光。
醫生說,母親的病情非常危急,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,讓我做好心理準備。
我守在母親床前整整三天三夜,母親的情況時好時壞,反反復復。
第四天凌晨,母親突然醒了過來,她用微弱的力氣握住我的手,說出了那個我從未聽她提起過的名字——老李。
"老李住在北郊的干部小區,他一直……等著我的消息。"母親說完這句話,便閉上了眼睛,再也沒有醒來。
那個雨夜,我整理母親的遺物,在縫紉機夾層里發現一張泛黃的合影——幾個年輕人穿著戲服站在臺前,背面寫著"文工團《白毛女》公演留念,1965"。
翻到背面,有行小字:"李國棟同志惠存"。
我拿著照片,反復端詳,照片中的母親穿著戲服,扮演的應該是喜兒,臉上畫著淡淡的妝,眼神中透著倔強和堅韌。
她身旁站著一個高挑的年輕人,應該就是李國棟了,他扮演的大春,身姿挺拔,眉宇間透著剛毅和堅定。
我又翻出了母親的老皮箱,里面放著她珍藏的一些老物件:一個老式的搪瓷缸子,一個紅色的布藝小本子,還有幾張已經發黃的信紙。
信紙上的字跡已經模糊,但依稀可以看出是寫給"棟棟"的,落款是"蘭蘭"。
這些稱呼讓我感到陌生又親切,原來母親年輕時也有這樣親昵的小名。
我把這些東西收好,決定按照母親的遺愿,去尋找這位名叫李國棟的老人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開始了尋找之旅。
北郊的干部小區不小,我挨家挨戶地打聽,終于在第三天下午,從一位老大爺口中得知了李國棟的住處。
"李國棟?哦,你說老李啊,他住在小區最東邊的那棟小樓里,一個人住,很少出門的。"老大爺搖著蒲扇,慢悠悠地說。
我花了三天時間,終于在郊區這個老干部小區找到了這位李國棟。
推開院門,映入眼簾的是一棟不大但干凈整潔的二層小樓,院子里種著幾株月季,正值花期,紅的、粉的、白的,爭奇斗艷,煞是好看。
院子一角還有一個小菜園,種著些青菜、茄子和黃瓜,看得出主人很是用心。
敲門后,一位高瘦的老人開了門。
他已近八十高齡,滿頭白發,背脊卻依然挺拔,眼神格外明亮,一看就知道年輕時是個挺拔俊朗的小伙子。
"您好,請問是李國棟李大爺嗎?"我試探著問道。
老人點點頭,眼中閃過一絲疑惑:"你是?"
"我是周淑蘭的兒子,周文心。"我如實相告。
聽到母親的名字,老人的眼神猛地一亮,隨即又黯淡下來:"淑蘭她……還好嗎?"
當我告訴他母親去世的消息,并轉達了母親臨終前的話語時,他先是一愣,隨后轉身進屋,手略微發抖,背影顯得格外孤寂。
"我等了大半輩子,沒想到最后一面都沒見著。"他的聲音低沉而悲愴,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。
李國棟讓我進屋坐下,給我倒了杯茶,是上好的龍井,香氣撲鼻。
"你母親最喜歡喝龍井了,說是清淡爽口,像她的性子。"老人看著茶杯,若有所思地說。
老人的家雖不大,卻收拾得干凈整潔,墻上掛著幾幅國畫,都是山水,顯得淡雅脫俗。
角落里擺著一臺老式的留聲機,旁邊整齊地摞著一摞黑膠唱片,都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歌。
"你母親最愛聽《漁光曲》,每次聽都會跟著輕聲哼唱。"李國棟說著,眼里泛起了淚光。
李國棟從書柜深處取出一個布包,里面是一摞用藍布包裹的信箋和一本厚厚的日記。
"這是你母親當年在文工團的日記,我一直替她保存著。那時候若是被人發現,后果不堪設想。"老人說著,小心翼翼地打開日記本,像是在對待什么珍寶。
日記本的紙張已經泛黃,但字跡依然清晰,是母親那熟悉的工整字體。
"你母親的字,跟她的人一樣,端正秀麗。"李國棟撫摸著日記本,眼神中充滿了懷念。
老人告訴我,1964年,他和母親同在地方文工團,一個演《白毛女》里的大春,一個演喜兒。
彩排時日久生情,兩人都是文藝青年,理想遠大,充滿激情。
"那時候,你母親總說要為人民寫歌,為時代放聲歌唱。她的嗓音特別好,唱《白毛女》中的'北風吹',能讓臺下的觀眾都落淚。"李國棟回憶道,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。
然而,好景不長,1966年,文化大革命爆發,文工團被解散,母親被下放到工廠當工人,而他則被發配到林場當伐木工。
"臨走前一晚,你母親來找我,說無論發生什么,她都會等我。"李國棟的聲音有些哽咽,"可是后來,環境越來越惡劣,通信都成了奢望,再后來,聽說她嫁給了你父親。"
我聽著老人的講述,心里五味雜陳。
原來母親年輕時也有過這樣熾熱的感情,也有過追求藝術、追求理想的時光。
"你母親有才華,她創作了好幾首歌曲,只是那時候不敢留名。"李國棟從日記本中抽出一張發黃的五線譜,"這首《春風吹麥浪》,是她寫給你們一家的。后來經人改編,成了家喻戶曉的歌曲,可很少有人知道,最初的詞曲是出自你母親之手。"
我看著譜子上熟悉又陌生的筆跡,鼻子一酸。
記憶中的母親從不輕易流露感情,只是默默操持家務,幫父親整理教案,輔導我的功課,從未向我提起過她年輕時的夢想和才華。
"后來呢?"我忍不住問道,想知道更多關于母親的事。
"后來啊,"老人嘆了口氣,"你母親嫁給了你父親,一個踏實的中學老師。日子就這么過去了。我們再沒見過面,只是偶爾通過老同事了解彼此的消息。"
"文革結束后,我回到了城里,擔任了文化館的館長。有一次,我在街上遠遠地看到了你母親,她正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,應該就是你吧?"李國棟看著我,眼中滿是柔和的笑意。
我點點頭,回憶起小時候母親經常牽著我去公園,去書店,給我講故事,教我認字,那時的她,眼神柔和,聲音溫暖。
"我本想上前打招呼,但看到你們母子的背影,我突然覺得,也許就這樣更好。你母親有了新的生活,有了家庭和孩子,我不應該去打擾。"李國棟說著,眼中閃過一絲遺憾。
"那您為什么沒有成家呢?"我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李國棟笑了笑,沒有直接回答,而是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相冊,翻開給我看。
相冊里全是各個時期拍攝的照片,有文工團時期的合影,有他獨自在林場的留影,還有后來在文化館工作時的照片。
每一張照片背后,都有詳細的日期和地點標注,字跡工整,像是在記錄一段段珍貴的回憶。
"我這一輩子,做過許多工作,見過許多人,但心里始終有個牽掛。"李國棟輕聲說道,"也許是年輕時的感情太深刻,后來就再也放不下了。"
聽到這里,我不禁為這段未能圓滿的感情感到惋惜。
"您和我母親,就再也沒有聯系過嗎?"我忍不住追問。
李國棟猶豫了一下,然后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一個小木盒,打開給我看。
盒子里躺著幾封信,信封已經泛黃,但保存完好,每一封都貼著郵票,蓋著郵戳,卻沒有拆開。
"這些信都是我寫給你母親的,但最終都沒有寄出去。"李國棟苦笑道,"有時候,愛一個人,就是要學會放手,讓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。"
我翻開那本厚厚的日記,隨手翻到一頁,母親工整的字跡赫然在目:"今天又排練了《白毛女》第三幕,國棟同志的表演很有張力,讓我不由自主地投入角色。但我明白,在這個年代,我們都要以革命為重,個人感情必須服從于集體。"
"這是你母親1965年寫的日記,那時候我們正在排練《白毛女》,準備全省巡演。"李國棟解釋道,眼中滿是懷念。
我繼續往下翻,看到了更多母親的心路歷程。
她記錄了文工團的排練生活,記錄了對藝術的熱愛和追求,也記錄了對李國棟的情感,字里行間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和對未來的期待。
然而,隨著時間的推移,日記的內容開始變得沉重起來。
1966年的一頁上,母親寫道:"今天文工團宣布解散,大家都要各奔東西。國棟被派往林場,我被分配到機械廠。臨別前,我們相約,無論發生什么,都要堅強地活下去,等待重逢的那一天。"
再往后翻,是1970年的一頁:"工廠的日子很艱苦,但我已經習慣了。昨天,車間主任介紹了一位老師給我認識,姓周,是中學的語文教師,為人溫和謙遜。也許,這就是我的歸宿。"
看到這里,我心頭一震,這位"姓周的老師",應該就是我的父親吧。
"你父親是個好人,"李國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,"淑蘭嫁給他,是做了正確的選擇。那個年代,像你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,能夠安穩地教書育人,已經是難得的幸運了。"
我點點頭,回憶起父親生前的模樣:溫和儒雅,博學多才,對母親體貼入微,對我嚴厲而有耐心。
"我從不后悔,"李國棟繼續說道,"能夠在人生中遇到淑蘭,即使最終無法相守,也是我最珍貴的回憶。"
"你們后來真的再也沒有見過面嗎?"我忍不住問道。
李國棟沉默了片刻,輕聲說:"見過一次,在你父親去世的那年。"
李老輕聲說:"你母親是個有擔當的人,她選擇了責任。那次見面,是她主動來找我的,說想告訴我一聲,她要開始新的生活了。"
"我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一下午,說了很多話,也有很多話沒說出口。最后,她把這本日記還給了我,說這是她年輕時的夢想和感情,現在都已經成為過去,希望我能替她保存好。"李國棟說著,輕輕撫摸著日記本的封面。
"我答應了她,也祝福了她。那天分別時,她說,等她百年之后,希望我能把這些東西交給你,讓你知道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。"
我不由得紅了眼眶,沒想到母親一直銘記著這段感情,也一直惦記著我。
"可惜,我沒能在她走之前見她最后一面。"李國棟的聲音中滿是遺憾。
"但是現在,她的心愿已經達成了,這些珍貴的回憶,終于回到了她最愛的兒子手中。"李國棟鄭重地將日記本和那些信箋交給我。
"這些東西,本該更早交給你的,但我一直舍不得放手。每天翻看這些日記和信件,仿佛能看到淑蘭年輕時的模樣,聽到她清脆的笑聲。"李國棟說著,眼中噙滿淚水。
我接過這些珍貴的物品,心中滿是感動和感激。
"謝謝您,李大爺,謝謝您為母親保存這些寶貴的回憶,也謝謝您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的往事。"我真誠地說道。
臨走前,李國棟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盒子,遞給我。
"這是我一直想送給淑蘭的禮物,現在,就送給你吧。"他說。
我打開盒子,里面是一個精致的木雕小擺件,雕刻的是《白毛女》中喜兒和大春的形象,栩栩如生,充滿藝術感染力。
"這是我在林場的時候雕刻的,花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時間。"李國棟解釋道,眼中滿是驕傲和懷念。
我小心翼翼地將木雕收好,向李國棟道別。
他送我到院門口,站在月季花旁,目送我離開。
回家的路上,春風拂面,我想起母親生前常哼的那首歌。
原來,那不只是一首歌,那是她對生活的態度,對家人的愛,也是對那段未能延續的青春的告別。
回到家,我仔細閱讀了母親的日記和那些未寄出的信。
字里行間,我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母親:熱情洋溢,充滿理想,對藝術有著執著的追求,對愛情有著熾熱的渴望。
我也看到了她在艱難時期的堅強和忍耐,看到了她為家庭付出的無私和犧牲。
在日記的最后幾頁,是母親晚年的一些感悟。
她寫道:"人生如戲,我們都是匆匆的過客。年輕時追求的夢想,或許無法實現;年輕時愛的人,或許無法相守。但這并不意味著生活沒有意義。相反,正是這些未完成的夢想和遺憾的感情,讓我們的生命更加豐富多彩。"
"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,更不后悔遇見過的每一個人。如果有來世,我依然會做同樣的選擇,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,獨一無二的人生。"
看到這些文字,我不禁潸然淚下。
母親,原來您一直都是這樣一個有故事的人,只是您從未向我們展示過您內心的波瀾和起伏。
您默默承擔著家庭的責任,將自己年輕時的夢想和感情深深埋藏,只為給我們一個安穩幸福的家。
第二天,我帶著母親的日記和那些信件,又去了一趟李國棟家。
我想請他再多講一些關于母親年輕時的故事,想通過他的回憶,拼湊出母親完整的人生畫卷。
李國棟熱情地招待了我,煮了一壺龍井茶,拿出家里珍藏的老式點心,和我一起翻看那些泛黃的照片和信件。
他告訴我,母親年輕時是文工團里公認的才女,不僅能歌善舞,還會創作詩歌和歌詞。
她創作的《春風吹麥浪》,原本是獻給家鄉農民的贊歌,后來被改編成了大家熟知的版本。
"你母親最大的心愿,就是能夠用藝術為人民服務,用自己的才華為時代發聲。"李國棟說道,眼中滿是敬佩。
聽著李國棟的講述,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母親:她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、任勞任怨的家庭主婦,而是一個有才華、有理想、有情感的真實女性。
我為自己之前對母親的了解如此片面而感到慚愧和內疚。
如果早知道母親有這樣豐富的內心世界,我一定會更加珍惜與她相處的時光,更加努力地去了解她,去傾聽她的心聲。
"別自責,"李國棟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,"淑蘭就是這樣的人,她從不張揚自己的過去,也不愿意讓家人為她的選擇而內疚。她只希望你們過得幸福,這就足夠了。"
我點點頭,心中的愧疚稍微減輕了一些。
離開李國棟家時,他送給我一張老照片,是母親年輕時在舞臺上演出的照片。
照片中的母親穿著戲服,站在聚光燈下,臉上洋溢著自信和光彩,眼神中充滿了對藝術的熱愛和對生活的熱情。
"留著吧,這是你母親最美的時刻。"李國棟說。
回家后,我把這張照片放在書桌上,每當看到它,就仿佛能看到母親年輕時的模樣,聽到她清脆的笑聲和動人的歌喉。
有些情感,深埋心底一輩子;有些故事,值得被銘記一輩子。
母親的秘密,讓我看到了她生命中不為人知的一面,也讓我更加理解和敬佩她的選擇和付出。
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,我終于完整地認識了自己的母親,也找到了自己心靈的歸宿。
生活中的遺憾和未完成的夢想,或許正是生命最寶貴的財富,它們讓我們懂得珍惜,懂得感恩,也懂得放手和接受。
正如母親在日記中所寫:"人生如歌,或高亢,或低沉,但每一個音符都是獨一無二的,都值得被銘記和珍藏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