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圈子
陳叔決定把埋藏二十年的秘密告訴我的時候,已經病入膏肓。
第一次和陳叔見面,是在他家樓下,我站在那兒等陳藍去看電影,先看見陳藍,再看見陳叔。那時,我和陳藍還沒確定關系。陳藍給我使個眼色,我剛想溜,被陳叔看到。
陳叔中等身材,不胖不瘦,他穿一套休閑裝,肚子略顯立體,比陳藍矮半頭,可是腰板筆直,精神矍鑠。他上下打量我一眼,說:“找你的?”
陳藍回:“是,單位司機,待會兒我要出差。”陳叔朝我笑笑:”那你辛苦。路面有雪,慢點開。”我說:”沒事兒,您放心,老司機了。”
那時陳叔還沒生病。他最初的癥狀是絲絲拉拉的疼痛感,還老愛岔氣。他沒跟陳藍說,岔氣并不是疑難雜癥,喝點熱水放幾個屁就好。可是后來,人開始消瘦,肚子癟了,腮幫子也一天比一天高。
陳叔是條硬漢,陳藍說,他年輕時在家種木耳,有次開手扶拖拉機拉著一車木耳,下橋的時候,車子不受控制,飛起來。連人帶車翻進溝里,腰已不能動。
他害怕木耳被人揀走,硬是等到有熟人來,才把木耳托給人看管,自己去了醫院。到醫院時,大夫說錯位得厲害,人都快兩截了,怎么還能自己走來?可是那一夜岔氣,他疼得想給自己一刀,才不得已告訴了陳藍。
醫生看完CT后就搖頭,晚了,手術已無意義。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,這個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,全賴陳藍的縝密,每一個來探視的人,她都要走一遍戲,對一下臺詞。
陳叔知道得了癌,但是很輕微,手術都不用做,化療一下就能回家。陳藍跟他說,咱家到醫院有兩站地,大夫說,做完兩個療程,你能自己走回去。那時陳叔雙腿已瘦得如同秸稈,他說:”我想騎自行車,我挺長時間沒騎自行車了。”
陳藍說,好,到時候你騎自行車馱我回去。陳藍跟我說這件事兒的時候,臉上很平靜。她說,小時候,家里有一輛自行車,我爸閑的時候,就馱我出去玩兒。再忙都會帶我遛一圈兒。可是我8歲那年,我爸帶我離開家,來到這里,做起了小生意,賣烤地瓜,燒餅,早餐,反正什么掙錢做什么,有時候還和城管搶奪一口爐子,和小販掙地盤,就沒有時間管我了。
我說:”你和叔叔都厲害,一個從地攤做到了連鎖店,一個是企業高管。”這是實話,陳叔從十幾年前一家流動的包子攤,到現在開了數十家連鎖店,坐著都有收入。
而陳藍是名校畢業,研博連讀,畢業后,又進了中國五百強。短短三年,做到了中層管理。我和她相親時,心里有點兒抵觸。我只是一名初中物理老師,收入太懸殊,又怕和她沒有共同話題。但見面之后我發現大出所料,陳藍性格特別開朗,說話像連珠炮,還能喝酒。
那天飯畢,她說:“總結總結今天。”
我開始總結:””我工作忙,一輩子還不一定能掙到你這輛車錢。介紹人不靠譜,差距太大。我父母都是工人,人窮志短,馬瘦毛長,以前不知道啥意思,今天坐在車里,我知道了。”
她說:“你庸俗。你比我強,我爸過去是農民。為了吃飽飯,我爸就養雞養豬。我自己就養大了好幾波雞,它們很聽我話。那時候的雞和豬養大了也不好賣,村里不交通不發達,一下雨,滑的不行。200斤的豬出欄,我爸只能把豬捆到門板上一頭一頭地背出去十幾里路,常常是豬屎豬尿和著汗水一起順著脖子往下淌。”
我說:“我叔牛,不怕苦不怕累,還是致富能手。”
陳藍笑著說:”我爸不光是致富能手,他還敢跟我們那里的村霸干仗。有一次,我上山找一種野果,遇見了我們村的大劉三,他說要帶我去外面見見世面,我害怕,要跑,一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下來,頭頂磕了口子。我頭上現在還有疤。你摸摸。”
我伸手摸了摸,不太好摸,摸了半天,果然有,在頭發中間,有一個肉的凸起。
她說:”頭發都讓你摸亂了。她摘下皮套,把頭發披在肩上,皮套套在手腕,手腕纖細,腕骨清晰,成掎角之勢,如同瓷器。她把頭發重新扎起來。邊扎邊說:”后來,我爸懷里揣著一把刀,去找大劉三算賬。大劉三誰呀,打架玩命,全村人都怕他,只有我爸不怕。”
陳叔住院后,陳藍請了長假,她不放心把陳叔交給護工,我幫她一起看護,她白天,我夜里。在醫院,我第二次見陳叔。
那時候,陳叔開始便血。他屁股底下墊了尿不濕,頭頂上掛著一只血袋,這邊拉,那邊灌。陳叔的臉皮脫落了大半,顏色深淺不一,如同得了癬。
他睜開眼睛看看我,說:”護工?”我說:“不是,我是陳藍的朋友。”
他看了我半天,說:”司機?”我有點兒不好意思。他說:”你把我搖起來點,我喝口水。”
我走到床尾,幫他搖起來,看他要歪,又跑過去給他墊了個枕頭。我把水杯遞給他,又從抽屜里拿了一根吸管,放在水杯里,他喝了點遞給我。他的嘴唇都枯了,好像樹皮,水喝了一點,有一半都滲進了嘴唇里。
他說:”有點不太好意思,上次你見我時,我還有頭發。”我說:”您沒頭發看著挺精神,也省事兒。”
”也是,不用洗,拿抹布一擦就干凈了。”他開了句玩笑,可我們都沒樂,他把雙手放在腿上,雖是瘦得像紙皮一樣,可看起來還是很威嚴。
他說:”藍藍就交給你了,她脾氣不好,你多擔待。”我有點不知該說啥,也許他第一次見我就已經識破了。他再次問我職業,我就告訴他實話了。他連說:”老師好,老師是個偉大的職業,能把人往好上帶,藍藍跟你我就放心了。”
陳叔要上廁所,我一手提著他的吊瓶架,一手支著他的腋窩。廁所離床僅有幾米,我們大概走了五分鐘,我感覺他在渾身用力,可是效果并不明顯,好像這副骨架并不聽他擺弄。
他站在坐便器前面尿了一會兒,尿了幾滴,然后我們原路返回,他開始出汗了,雙腿也開始發抖;在他坐在床沿的時候,我一手扶著他,一手給他換了個干凈的尿不濕,他把自己摔在床上,然后歇了半晌。
我給水仙花換了水,準備出去打熱水,他在身后叫我:”小張,我最近忘了不少事情,老家的人都快忘光了。”
我回過頭,看他正在看架子上的血袋,還有半袋子血,鮮紅黏稠。
我勸他:”您別費勁想,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想起來了。”
他說:”可能是化療的副作用,記性變差了,我一直在想我的老家,想那里的人和事兒,越想越想不起來。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。我院子里有一棵棗樹,長得特別旺盛,結的棗子特別多,特別大。我侄子每年都會拍給我,但我告訴他,那棗子千萬不能吃,有毒。”
我說:”叔,我聽藍藍說,您可是一位叱咤風云的人物,當年在老家就做過很多生意,后來又帶藍藍來到這里打天下。現在,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開始回家搞建設了,這叫回鄉創業。等您病好了,也會老家看看。”
他看我一眼,說:”我累了,瞇一會。”
我幫他把床搖下來,瞥了一眼心率,略有點快,平躺之后好了一些。他嘟囔了一句:還是回家好,老婆孩子熱炕頭。
第二天一早,陳藍還沒來,我被醫生叫進醫務室。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張CT圖,告訴我,陳叔情況不太樂觀,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了。看狀況,也許很快會昏迷,如果不昏迷,可能會非常痛苦。他還說,老人已經堅持這么久,實屬不易,他的求生欲望很強。但止疼藥這么打下去,跟毒品差不多,有錢也不是這么花的。
等見到陳藍,我把醫生的話轉述給她。陳藍紅著眼睛說:”我爸的病必須得治,傾家蕩產,賣血賣肉也不能停。我爸這輩子,太不容易了。記得我們剛來那年,錢被偷了,身無分文,房東急著收租,學校要學費,我們還要吃飯。我爸不得已冒著大雪出去討飯,撿廢品。好不容討來一個包子,我爸不舍得吃,把它揣到懷里,帶了十幾里,回來給我吃,而我后來才知道,其實我爸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。
我那時候很調皮,容易闖禍。記得有次因為我跟同學鬧著玩,我被同學咬了肩膀,結果還被找到家來。同學媽媽非常兇,一直跟我爸大聲嚷嚷,言辭犀利,我一個孩子聽著都刺耳。而我爸拉著我,一起跟人鞠躬道歉。他表情很嚴肅,但看向外人又馬上堆滿了“笑容”,并不斷的解釋和保證。同學家長根本就不依不饒,一定要學校對我進行處罰,我爸噗通一聲,竟然給人跪下了,那一幕,我到死也不會忘記。”
陳藍雖然說得很平靜,實際上,她對陳叔的愛和感激都隱藏在了靈魂深處。
兩個月后,我正在家里睡覺,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吵醒。陳藍在那邊急得直哭,告訴我,陳叔非得要見我。我從床上跳起來,邊穿衣服邊直奔醫院。
我到了之后發現陳藍眼睛紅腫,正站在門口抽煙。看到我,陳藍眼圈紅了,我把她拉進懷里拍拍她后背。然后推門走了進去。
陳叔比我想象的平靜,他坐得挺直,枕頭在他身后,沒有要飛出來的征兆,床邊的吊瓶架上沒有血袋,已經換成葡萄糖。他用手夠桌上的橘子,我把橘子遞給他。他把橘子扒開說:”給你吃。”
我說:”我剛吃過飯,吃不下。您累了就睡會兒,我守著您。”
他把橘子皮放回桌子上說:”不吃也行,橘子這味也挺好聞。我想跟你聊聊,我跟你聊的事情,你不要跟藍藍說,不要跟任何人說,永遠別說,能答應我嗎?”我想了想,說:”好,如果您看得起我,您就說,我不說出去。”他的眼睛很大,通紅,好像內心被什么催動,眼仁兒燒得如同火炭。
”上次,我跟你說我們家院子那棵棗樹很旺盛,你知道為什么嗎?”
我搖頭。陳叔緩了口氣,說:”因為下面埋了一個人。”
我一個重心不穩,差點兒從凳子上掉下來。
陳叔又說:”藍藍兩歲上,她媽突然失蹤了,報了案,也找了,可是杳無音訊,那時候家窮,不能任性地找下去,交通也不方便。我就開始一心一意帶藍藍了,為了讓她過上好日子。
我啥苦力都愿意做,我們家種木耳,為了能趕在開春兒在椴木里種上木耳,我在零下20多度的冰天雪地里砍椴木,不到半小時滿頭結成了上百條冰溜子,一個月下來,一雙手關節全部凍腫。好不容易要收了,卻被人偷了。后來我才知道,就是我們隔壁大劉三偷的。”
陳叔的心率增加,已經到了一百六。我讓他歇會兒。他說:”我一口氣說完,害怕忘了。那是一個無賴,心狠手辣,年輕時候,為了奪他叔的田產,差點兒把人打死,坐了幾年牢,出來就更甚了。但他從不明著下手,對人慈善和睦,笑臉相迎,見到比自己年長的就是哥啊,叔啊的叫,可背地里,偷雞摸狗,坑蒙拐騙,無惡不作。
”村里人都知道他那個德行,所以能躲就躲,能不得罪就不得罪。我不一樣,我和他只有一墻之隔。我經常聽到他家院子里有孩子哭,有一次,我起夜,那孩子哭得可憐,我好奇,爬墻上一看,那天夜里正好有月光,我被他看到了。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我趕緊縮了回來,我知道這是大劉三偷的孩子,等著往外賣。我想報警,可考慮到會被報復。大劉三曾說過,他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,誰要敢跟他對著干,他殺了人全家。
”大劉三再回來,來到我家,看到藍藍,笑著說:姑娘大了是個美人胚子,能嫁個好人家,還是早一天飛出這個窮窩好。”在此之前,他就想對藍藍圖謀不軌,害得藍藍受了傷。我看著他的背影,就想起了他家那些孩子的哭聲,想起了藍藍她媽,想起了藍藍。想到藍藍,我渾身的勁頭就大了。我警告他,如果敢動藍藍一根汗毛,我一刀刀將他凌遲,。
”從來沒有人那么跟他說過話,他眼睛瞪得賊圓,咬著后槽牙說:“陳大海,你膽子不小啊,老子忍你多時了,今天就他媽宰了你……他打我,我當然不能束手就擒。情急之下,我操起門后那塊板磚,將他敲暈了過去。那時藍藍不在家,我怕他醒過來,就又找來一根繩子,套在他脖子上……
”我不知道把尸體丟哪兒,就連夜在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下,挖了個坑,將他埋了。他經常一消失就是幾個月,而且村里人巴不得他永遠回不來,所以,沒人懷疑他已經死了。我想,一個死人埋在自己家里,總歸瘆得慌,后來,我就帶藍藍離開了家。”
說完,陳叔閉上了眼睛,滿臉都是汗,枕頭濕了一片。我說:”您喝點水嗎?”
他搖搖頭,閉著眼睛說:”他是該死,但也不能自己把他解決了。我知道錯了,也想去自首,可是,我放不下藍藍。這些年,我把掙的錢全部支援到了家鄉建設,修路,建學校,可是,功不能抵過。如今,我就要走了,可我的罪還沒贖罪哪……”
許久之后,陳叔終于睡熟了,呼吸極其輕微,我掀開被,看見尿不濕上一大片黑血,幫他換了,他也沒醒。我盯著他看了一會,他的胸口在起伏,有時候突然吸進一大口氣,好像要吞掉這個病房的空氣一樣,然后慢慢地,游絲一般地呼出來。
我推開門,藍藍靠在走廊的墻上,閉目沉思。她睜開眼說,睡了?我說,睡了。她的眼睛里都是淚水,我抱著她,一動不動,她的眼淚蹭了我一臉。
陳叔去世后,陳藍決定把他骨灰送回老家,她說這是父親的遺愿。我陪她一起去。正值春暖花開的季節,村里的柏油路油光亮滑,可以同時行駛三輛車,有一條路,路兩旁有綠油油的麥田,還有金黃的油菜花。白墻黛瓦,一排排樓房整齊有序地矗立在綠樹叢中,三三兩兩的人在有說有笑地拉家常。
陳叔家的房子特別顯眼,又矮又舊,大門敞開,門窗破舊不堪,院子里并沒有棗樹。
我問陳藍:”叔說你們家有一棵棗樹,哪去了。”陳藍說:”多少年前的事兒了,我爸還記著呢。”
我沒再說話。我決定從此以后,再不和她提起棗樹這茬兒。